庆书出门的时候喜欢握着手机,这会儿庆书又把手机掏了出来,从左手换到右手,又从右手换到左手。繁花问他要到哪里去。庆书说,他得到学校去一趟。校长来电话了,说乡教办最近要到官庄小学听课。校长很着急,因为教室的桌子有断了腿的,只是临时用砖头支着。小鸡巴孩儿们还打烂了几块玻璃,也得赶紧补上,不然不好看。繁花说:"一个萝卜一个坑,你找祥生去呀。"祥生是村里的文教卫生委员,兼村会计,可最近两年,他一直在溴水做生意,也就是卖凉皮。他比繁花和庆书都大,快五十了,可按辈分他得叫繁花姑姑,叫庆书爷爷。庆书说:"打电话找你找不着,只好给祥生打电话。祥生让我先帮他办了。"繁花说:"祥生呢,还在溴水城卖凉皮?"庆书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可是每次用到他,他都不在。等他回来了,非把他押送到庆林家不可。"繁花听不明白了,这事怎么又扯上庆林了?庆书脸上又堆起了坏笑:"村里的事一点儿不放在心上,不是狗日的是什么。"祥生不在,村里用钱都是繁花先给垫上。这会儿繁花给了庆书二百块钱。她说:"桌子该修的修,玻璃该安的安。不够你再另想办法。"庆书拿到钱,样子很感动,眼神还有那么一点儿敬佩。繁花说:"别急着走,查一下,雪娥上回怎么漏网了。"庆书把头皮挠得沙沙响,说他也正纳闷着呢。十月怀胎,这会儿雪娥应该有两三个月了,可是一个月前怎么没有查出来呢?难道她肚子里装了什么"反雷达"装置?这个庆书,说着说着就又跑到军事上去了。繁花急了,一急就把雪娥的怀孕日期提前了几个月。繁花说:"两三个月?三四个月也有了,搞不好都七八个月了,一撅屁股都要下崽了。"
计划生育是村里的头等大事。老话说,天大地大没有肚子的问题大。以前说的是吃饭,说的是肚子扁了,没东西吃。现在意思变了,说的是女人肚子鼓了,他娘的又有喜了。有一次庆书又要求压担子,繁花就说,你的担子够重了。在美国最重要的职务是国务卿,在官庄最重要的职务就是你这妇女主任。为了突出他的重要性,繁花单独给了他一间办公室。这会儿,庆书甩着钥匙链,带着繁花往他的办公室走。一进门,就可以看到墙上的那两张表。一张是男女身体穴位表,正面,背面,左侧面,右侧面,各个穴位分得很细,连耳朵上的穴位都标出来了,这张表是他从医生宪玉那里弄来的。一张是全村育龄妇女一览表,这张表分得更细,刚结婚的,正怀孕的,带了环的,结过扎的。每一类下面又分几个小类,形成一个个金字塔。比如刚结婚的,又分为已经申请生育指标的和尚未申请的。申请过指标的,又分为已经批准的和尚未批准的。表格上还画了好多图。凡是没有超生的,名字下面都画着一只麦穗,意思是"收获",准确地说是他自己在工作上的"收获"。凡是只生一个的,除了画红旗,还画了五角星,意思是"排头兵"。带了环的画了个满月。结过扎的画了半个月亮,庆书说那其实是镰刀。庆书进门先拉开抽屉,取出来一根电视天线,用手帕从头到尾擦了一遍。然后,庆书往表格跟前一站,胸脯挺起来,腰也叉起来了,都像沙盘前的将军了。繁花说:"别傻站了,快给我查查。"
天线在麦穗、五角星、月亮和镰刀之间游动,在"姚雪娥"三个字下面停了一会儿,然后顺着红色箭头指示的方向跳到了"定期体检"栏。天线的顶端在表格上点来点去的,有时像军人原地踏步,有时像蜻蜓点水。过了一会儿,庆书的报告出来了:"很清楚啊,没种上啊。"繁花说:"都鼓起来了,还没种上?"庆书踩着椅子,趴到表格上面看了看,然后又向繁花报告:"对呀,没种上啊。石榴树上结樱桃,日怪了。"庆书从椅子上跳了下来。他跳得很别致,是越过椅背跳下来的,就像体操运动员跳鞍马似的。落地以后,庆书斜着眼,盯着房梁想了一会儿,突然拉开了抽屉,取出了一份《解放军画报》。画报里面粘贴着各种单子,抬头都印着"王寨医院"四个字。庆书沾着唾沫,快速翻动着,最后停在了一张单子上。那是雪娥的体检单,机器打出来的,在"孕否"一栏里打了个"否"字。繁花说:"不对啊,这骗得了别人,可骗不过我。"庆书说:"我靠,机器出毛病了。美国的激光制导炸弹你知道吗?计算机控制的,世界上最先进了,可该出问题还是要出。所以毛主席说,美帝国主义是纸老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