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那晚上还有一个人没睡,确切地说是睡到一半的时候醒了。七巧将匣枪塞进屋子的时候,永志正在做梦。梦中的他正手贴着手,胸贴着背地教七巧打枪。而目标不再是醋坛子,而是真实的许三骨棒的小脑袋。那七巧的手一直哆嗦着,持枪的胳膊像一根通电的锯条,就在永志的臂弯里锯来锯去,眼看永志那胳膊就要离开身体,或变成一根毫无知觉的木头被锯落于地,或成为一段独具生命的枝条随风飘舞。但那胳膊既没落地也没飞起来,好像还连着一线筋,筋连着他的血肉,一下一下牵动着他的神经。永志稍稍感到一丝疼痛,在肉沫翻飞中又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也许叫快感更合适一些。那胳膊似乎已不属于自己。对面许三骨棒的小脑袋渐渐模糊了,模糊得一塌糊涂,最后已没了人形;又慢慢地清晰起来,但没有恢复人形,而是变成了一个沙土堆,土堆上插着一根筷子,沙土从筷子两旁簌簌下落,很快将筷子的根部暴露于外,原来那根上还缠着一条红色的绸带,像新郎腰上的红带子。永志想走过去牵动那条系在筷子上的红带子;可那即将离开身体的胳膊却有了知觉,竟被七巧的手紧紧抓住,连拉带拽地又要将那胳膊快要撕离身体……那红带子就在沙堆上飘着,而后那筷子轰隆一声倒塌,连同红带子一起被埋到了沙下。随后永志就神志不清了,眼前的景象断断续续乱七八糟,梳理不出一个完整的画面。一会是许三骨棒的尖脑袋,一会是七巧纤细如水的手;一会是筷子落沙头,一会红带子满天舞;一会又出现了大片大片从未见过的鲜花,一朵朵盛开着奇形怪状,除了美丽,叫不出一样花名的鲜花;花丛中突然闪出一张美人的脸,说是翠翠,但看着却像妹妹小玉;世界混沌了,混沌得天地颠倒山河摇移,世界变了模样,变得所有的东西都不认识,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谁。突然,所有的混沌,所有的清晰,所有的景象瞬间散去,连整个世界都不复存在了,空荡得像一张铺天盖地的白纸。永志的大脑瞬间断层,空白得也像白纸般苍白乏力。又过了一会,一大堆黄乎乎的东西涌进了永志的梦。是一大堆带着野兽般嚎叫发出畜生身上那种臊臭气息的黄色怪物,狞笑着踏来,像要把一摊摊黄乎乎的屎强抹在他的身上。永志大叫一声,紧抓七巧的手,却没抓到,又去抓原来握在七巧手里的匣枪,还是抓不到。只听得“嘎巴”一声,那沾着血筋的胳膊像一段装上发动机的木头,箭一般飞离了他的身体……
其实那晚上一向细心的柳芹还是疏忽了,她顶着雨走进永志、永清哥儿俩的屋子时,原以为炕上的兄弟二人都在做梦。其实只有永清一个人在做梦,永志的梦已经做完了。他从梦中醒来,就奔到了门口,捡起七巧留下的枪,毫不犹豫地冲到雨里。炕上只留下他用被子堆起的一个人形,像是他还在做梦。
永志风雨中狂追着七巧,他不知道该往哪追,但他知道一定要追,就是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把七巧找回来。
找遍了村头、岭下、山口几处哨卡,所有没睡的正在站岗的护庄队员都说没见过七巧。永志又奔着后山急追,他知道有一条小路通往清风岭之外,但他不熟悉那条小路,从来没走过。七巧应该也不熟悉,只有他二叔领着马应民进入清风岭的时候走过。而七巧知道有那条路,现在肯定在寻找那条路,或是已走在那条路上。
中田中队的鬼子已接近了清风岭山口,正要展开成战斗队形实施奇袭的时候,接到了北村的呼叫。
中田出生在一个信守武士道精神的军人世家。作为职业军人,他的优点是自信;同样作为职业军人,他的缺点是自大。和大多数日军军官一样狂妄骄横,除了在北村身边表现得谦恭礼让,离开北村他就变成了精明强悍的中田,或者说是恢复了狂妄本色的中田。
“只有两个人尾随在身后,好比猫屁股上长了个老鼠的烂尾巴,就那么点脓水,能有多大威胁?”中田一边嘲笑着北村的畏首畏尾,一边又不得不佩服北村的小心谨慎。
中田命令部队暂时停止前进,让传令兵通知后方尖兵,注意对后方加强警戒。又派出几个骑兵沿着行军纵队的外围向后一路搜索。
雨天是鬼子偷袭的大好时机,但也成全了赵老嘎兄弟。能见度为零,鬼子的后方尖兵和搜索的骑兵在茫茫雨幕和夜幕中根本发现不了趴在地上的赵老嘎和四老嘎。他们的马蹄子几次都快踩到两人的背上,手电筒发出的光芒在大雨如注的夜里只有鬼火般的亮度,从赵老嘎他们背上闪过来照过去,就像从一截带着树皮断折于地的枯树干上扫过,更像是从两块埋在土里的石头上照过,连久经战阵的鬼子也分不清那是什么东西,反正不像是人。
赵老嘎和四老嘎恨不得将脑袋塞进土里,大气都不敢喘一下,直到鬼子骑兵离开很远很久,才缓缓爬到一起。赵老嘎小声道:“老四,鬼子可能发现咱们了,一会还得兜回来。兜他们的屁股肯定是不行了,得快点给村里报信。”
四老嘎道:“大哥,咱们两个得分开,我向东把鬼子引开,你先别动,看我响枪,就往西跑,回到村里报信。”
赵老嘎点了点头,狠狠握住四老嘎湿滑的手。那是他最小的弟弟,跟他儿子永志同岁,他一直把这个弟弟当成自己的儿子。
四老嘎也紧紧地回握了一下他哥的手,一骨碌从地上跃起。赵老嘎小声喊道:“老四,千万要小心……”如注的雨水迷失了他的眼睛,四老嘎壮实的轮廓只一闪便消失在一片水声中。
赵老嘎拔出匣枪,愤怒地盯着前方黑乎乎的一片雨幕,那雨幕后面是一群比狼还凶狠的鬼子。
“乒,乒……”是四老嘎抢先开了枪,接着那雨幕后面传出一阵吱哇乱叫,再接着乱叫声骤停,“乒乒”的枪声乱成一片,应该是鬼子在向四老嘎射击。那些枪声在“哗哗”的大雨中沉闷得像闷屁一般,可声声击打在赵老嘎的心头,就像几只老猫在赵老嘎的心上打架撕扯,快将他的心撕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