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民子弟兵(2)

北村太郎又表彰了几个原朝阳县政府的官员,最后改用汉语与几人亲切交谈,类似于唠家常。话题涵盖当地的历史文化、自然地理、娱乐文艺等,几乎无所不涉及,又“深切”地关心了一番几个人的家庭和生活困难。把几个人感动得热泪盈眶,不时地哈腰鞠躬,心中暗道:“还是日本人仁义,懂礼数,以前在马应民手下做事受尽了白眼和小鞋,啥时候给过这等温暖呢?妈的,日本人要是早两年来就好了……”

最后北村太郎说到了马应民和他的爹“五圈半”。“陈先生,马应民并没有死于乱军之中,在皇军的英勇追击中也没有将其擒获,实为一大憾事。不过,听说他的爹,也就是过去的朝阳县长并没有逃走,还在家中;听说这位老县长是个前清遗老,在当地很有威望。”

“太君,马应民的家我们一直盯着呢。他爹确实没走,不过已经老得不能动了,据说现在成天躺在棺材里,有家人给他送饭。”

“躺在棺材里?”北村太郎疑惑地转了转眼珠,“陈先生,你去劝劝老先生,就说我北村太郎敬重他的品格,希望他能出山,为满洲国做事。”

陈庆升本来想说那“五圈半”既是前清遗老,更属冥顽不化;当年在朝阳的威望也多是以讹传讹,其实他搞的“五圈半”改革无非是搜刮民脂民膏罢了。但北村太郎已经明确让他去劝,哪敢推辞,就应声道:“太君,庆升这就去。”

陈庆升进了马应民家大门的时候,“五圈半”还在院内棺材里笔直地躺着,也不说话,听到脚步近前,连眼睛都不睁,就说:“是陈庆升吧?”

棺材里冒出的声音苍老而富于磁性,像来自天堂的冥唤,当场把陈庆升吓了一跳,一头差点栽在棺材里,这才看清棺材里的“五圈半”鹤发童颜,快成仙了。陈庆升就说:“老先生,大日本皇军进驻了朝阳,东北完全被皇军掌控,前皇复出登基建立了满洲帝国,不日即将南下,开启太平盛世指日可待,您老多年未竟的夙愿就要实现了……”

陈庆升背书似的冲着棺材讲了半天,棺材里无声无息,半晌伸出了一只苍老的手,枯树枝似的晃动着,吓得陈庆升直往后躲,心说:“这可真是棺材里伸手,他想要啥呢?”定睛一看,那伸出来的手并不想索取什么,而是送出来一样东西,一张黄白的宣纸筒“刷”地飘落脚下。

陈庆升拾起展开一看,原来是毛笔抄写文天祥的《过零丁洋》。他不敢再说话,红着脸回禀北村,又说了一堆“五圈半”过去鱼肉百姓的劣迹。

北村打开那首《过零丁洋》肃然起敬:“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他竟然大声用汉语朗诵了最后也是最出名那两句,随后道:“我要亲自去拜会这位老先生。”

陈庆升和另外几个原朝阳县政府的官员带着北村、中田等人蹑手蹑脚地进了马应民家的院子。战火过后的院落,除了一地灰尘,几块被枪炮掀下的碎砖散落在院内,其他还算整齐。说是整齐,不过是相对的整齐。因为那院子和屋内几乎没啥家具,所以院内那口大棺材才格外醒目。

北村将头探到棺材内,发现“五圈半”还没死,不由得感叹生命的奇迹。朝阳城陷落了七天,老人等于绝食了七天。开始有个忠实的老仆往棺材里送饭,只送了两顿就被“五圈半”叫停。他对那老仆说:“你快走吧,别陪着我一块死,我死了还有这么大的棺材,你死了怕是都没人埋……”那老仆尽管忠诚,但更信入土为安,怕死无葬身之地,就留了两个窝头和一碗凉茶在棺材里,含泪离开了马家。

“五圈半”安详地躺在棺材内,眼睛眯缝着,像是睡着了,更像是死了,任凭中田等人如何摇晃,那身子已经与棺材结合成一个密不可分的整体,用吊车怕是也抠不出来。

北村分开众人,冲着棺材里面轻声说道:“老先生,何苦呢?俗话说‘识时务者为俊杰’,老先生德高望重万人景仰。北村不才,愿邀老先生出山,共同维持朝阳事务,造福一方百姓,建立王道乐土,共创大东亚共荣圈,何乐而不为呢?……”

还是北村面子大,一席话说得棺材里有了动静,“五圈半”居然轻轻“哼”了一声。北村兴奋得瞪大眼睛,连不怎么转动的脖子也弹簧似的拉长了半寸,冲着后面人等吩咐道:“快去找军医,一定将老先生救活。”后面的陈庆升暗自叫苦,心说:“刚把孙悟空打走,又来一猴。这老头子要被救活,一定出山当县长,他当县长比马应民还可恶;俺当不上县长事小,怕是以后有穿不尽的小鞋。”

棺材里又“哼”了一声,接着传出一阵忽隐忽现的曲调,细听却是二人转《九反朝阳》的调门。那“五圈半”居然哼哼着二人转,哼哼的居然是反了他一辈子那伙刁民最爱唱的曲子,可谓正邪共唱同一首歌,真是物转星移乾坤倒转。

大约哼哼了半分钟,棺材里又发出急促的喘息和咳嗽声,随后传来一句满院子都能听清的动静:“你们那大东亚的圈太大,圈的都是别国的地,俺这‘五圈半’太小,就不掺和了。”话落火起,那棺材里居然藏着汽油,只腾的一下,火苗子窜得比房子还高。

“……白盔白甲,白的那个枪,白面的岳飞是忠良啊。大鹏鸟下凡抗金兵,领兵打仗拼了命,拼了命就顾不上家啊,弄了半天还遭奸臣害啊。臣是皇上的一杆枪哎,为了社稷不怕折枪啊……哎……嗯哎哎咳呀……不怕折枪啊……哎……嗯哎哎咳呀……”火中哼哼唧唧的《九反朝阳》随着浓烟升上了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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