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西大地到处弥漫着黄乎乎的气息,像老天爷闹肚子拉了三天三夜的稀。鬼子所到之处是一片黄乎乎,还没到的地方同样被黄乎乎的气氛压抑着。天好像比以前矮了多半截,人们像被成群地挤压在一间不透气的小屋子里,又像在肺上坠了个铅球,再用力喘也上不来气。
但有两种地方很特别,不管发生什么,不管日本人来还是没来,那里总是人声鼎沸夜夜笙歌,仿佛天天都在过年;那里的人们能喘上来气,并且是大口喘粗气,那就是妓院和赌场。
赵老嘎的三弟三老嘎没进妓院,但在赌场泡了整整一晚上,将卖黄豆的钱输个精光,正在赌场门口跟看场子的抽头没完没了地唠叨:“娘的,今天手气真背;麻烦您去跟刘老板说说,再借我五块大洋,就五块,多了不借,我翻了本就还他;不还他,你让他把俺三老嘎这双手留下……”
“得了,老三,还是回家睡一觉吧,你欠刘老板的钱,把你那两条腿搭上怕是也还不清。”
三老嘎出了县城,背手沿着地边往村里走,同村的吴二也垂头丧气地跟在后面,袖着手边走边说:“老三,黄豆都输了,回家咋交差?”
三老嘎道:“别弄差了,输的是钱,不关黄豆的事。”低头走了几步,又说:“钱财本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
吴二道:“说是身外之物,你咋赌得脸红心跳?还不是钱闹的?”
三老嘎不耐烦地说:“愿赌服输,输了就输了,把家里那点黄豆再换成钱,找机会翻本。”
吴二道:“你可拉倒吧,那点黄豆再输,你二嫂能把我拍成豆饼。”
三老嘎道:“就算把黄豆留下,也榨不出几两豆油。再说日本人马上要来了,留着黄豆,留着钱有个屁用?”
吴二道:“你也别弄差了。日本人来了关黄豆啥事?难道他们来了,俺们还不活命了?谁来老百姓也得活命。”
三老嘎叹道:“没气节,都像你这样,中国好不了。”
吴二反问道:“你有气节?都像你这样,中国就好了?等着你大哥打折你的腿吧……对了,上次你大哥因为耍钱的事塞了你一嘴马粪,你连喊带叫地告饶,咋没看出半点气节?还屁颠屁颠的说马粪香……”
三老嘎呕了一下,差点吐出来。再想说话的时候,突然绊到一堆肉乎乎的东西,将他绊了个趔趄,不由骂道:“他娘了个腿,啥东西?”点着火凑近一看,他“哇”的一声将肚里的存货一股脑全吐了出来。
“大哥,看看我还成不?不成就把俺弄死吧,受不了这罪……”地上蜷缩着一个人,浑身是血,像个血葫芦,黄白黑红相间的肠子从肚脐处流出来,堆在旁边的地上能有一盆。
“兄弟,怕是不成了,可咱们除了弄死过鸡鸭鹅狗,还没弄死过人,这忙怕是帮不上。”三老嘎和吴二边说边哆嗦着要离开。
“大哥,求你了,实在不行,就这么把俺埋了吧,堆个土包就成,不用烧纸……”
三老嘎仗着胆凑到近前:“兄弟,咋弄成这样?”
那人挣扎着用尽力气道:“不知道哪个狗日的去北票劫鬼子火车,打完了就跑……”
“啊?劫鬼子火车?”三老嘎和吴二倒吸了一口冷气。吴二道:“老三,咱们快走吧,一会鬼子追来,咱俩都活不成。”说完想走,但迈不动步。
那人还在断断续续地气若游丝:“狗日的小日本,抓不住劫车的,把我们村里没跑的人都抓了,年轻的排成一溜,两个鬼子官比枪法,还拿老人孩子练刺杀……”
吴二捅了下三老嘎:“听着没?日本人搞的是连坐,咱们快走吧……咦,我咋走不了呢?”他干脆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三老嘎的腿也像灌了铅似的挪不动,看地上的吴二,顺着裤腿子往下淌水,棉裤快湿透了。再看地上那人,眼睛圆瞪着,大张着嘴,像要啃天上的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