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子来了(6)

数天后的一个早上,日头刚钻出东山便无精打采的,像一张怨妇的老脸斜挂在天际,阴冷地凝视着脚下的黑土和黑土地上的人们。

不大工夫,岭下的大车路上烟尘四起,一长队人马蜿蜒迤逦而来,也不停歇,仓促向西。

世世代代居住在清风岭的人们被惊醒了,他们见惯了烧杀抢掠的大场面,但还头一次见到这么多人马驶过。大家杵着锄头、托着下巴围在路两边,好奇地望着那远不见尽头的队伍。

一批批一队队纷至沓来,前面是爆烟尘土的马队,中间是小步疾走的步兵,后面是驼着炮、驼着箱、驼着大包小裹的骡马和大车,再后面和路两侧是仨一群俩一伙拖家带口子逃难的百姓。

队伍中的军人们疲惫不堪,神色跟他们的灰布军装一样,灰土土的,像刚从土里捞出来;步伐也失去了军人的铿锵,好像脚下的黑土粘脚似的,腿落下去就沉重的拔不起来;更像把什么贵重宝贝丢在了身后,一步三回头,不停地扭脖子朝东张望;唯有扛在肩上的枪油汪汪的,枪口乌黑发亮。

铁器清脆的碰撞声,人畜低沉的喘息声,呼儿唤女的哀怨声混杂在一起,将黑色的土地嘈杂成一片灰色的凄凉。

看热闹的人群开始七嘴八舌地猜测,“这官兵看样子是要入关打仗,南边一直未消停……”“跟谁打啊?吴佩孚不是都被打服了吗?”“别扯了,那是啥皇历的事?这易帜都两年了,南北早统一了……”“依俺看这是往下撤,肯定刚打过仗,好像还打败了……”“跟谁打?难道是日本子?还是老毛子?”“俺看不像打过仗,俺敢跟你打赌,那枪绝对没开过,刚打过的枪再擦也擦不去火气……”

“他妈了个巴子的,难民都说了,是日本人占了沈阳,这帮兔崽子一枪没放就跑了……”消息迅速传遍了围观的人群,又像病毒似的传遍了附近村镇原野。更多的人拥向清风岭下的大车路,这次不是看热闹,而是堵截。

熊向本骑着一匹枣红马走在队伍中央,一向温驯的马可能肠胃出了点毛病,有些不听使唤,走几步一撅屁股拉几个粪蛋,再走几步尥个蹶子,把主人颠得东倒西歪。熊向本铁青着脸,拉紧缰绳,努力控制着坐骑,更努力地克制着自己。最后被颠得实在克制不住了,那牲口再颠两下能把他早上吃的馒头整个从嘴里颠出来,就照着马头狠抽了几鞭子,骂道:“连你也跟老子过不去?我他妈抽死你……”

走在并排的参谋长一路垂头丧气不多言语,看到旅长发脾气,就侧过身劝道:“旅座,算了,跟一个牲口犯什么劲?”又向后喊道:“许参谋,去给旅长换匹马。”

熊向本一挥手:“不用了,此马随我征战多年,骑着顺手。”他又自言自语道:“凡是爱尥蹶子的,都是好马;凡是有点脾气的,都有点小能耐,比那些一棒子打不出个屁来的东西强多了。”

参谋长不再吱声,低头勒了下缰绳,与熊向本错后半个马位。

“窝囊,窝囊,真他娘的窝囊……”熊向本也不管别人啥想法,扭头冲着参谋长连说了数个“窝囊”,说得参谋长不知道旅长大人到底在说谁窝囊。反正大家都窝囊着呢,爱说谁说谁吧。但参谋长心思重,还是暗骂了一句:“爱跟牲口较劲自己较去,拿人撒什么气?”

路旁偶有衣衫褴褛的难民或坐或躺或佝偻或踟蹰,熊向本触景生情,用马鞭子指着道:“看看,啥叫背井离乡?这就叫背井离乡。”

参谋长没好气地回了一句:“他们叫背井离乡,咱们叫啥?”

前卫飞马来报,说是前方清风岭路口,黑压压一群老百姓将路堵死了。

熊向本未及发话,参谋长已跟几个参谋下马扯平了作战地图:“旅座,这只有一条路,绕不过去了。”

熊向本狠瞪了一眼参谋长:“我说绕着走了?从古到今,谁听说过当兵的给老百姓让道?”顿了顿,语气稍缓:“走,到前面瞧瞧。”

参谋长令参谋们收起地图,贴到熊向本马前仰脖小声道:“旅座,这两天开小差的太多,整班整排地跑,连营长赵永志都跑了;我到队伍后面看看去,清点清点,这么跑下去,不是个事啊。不等到关里,没准我就由旅参谋长改任团参谋长了。”苦笑两声,他又说:“丢了地盘是上峰让的,丢了人可是咱们自己的。”说罢,上马奔着队尾去了。

熊向本从嗓子眼里哼出一句“该担事的时候不担事,不该担事的时候瞎担事,遇上点事就想绕着走,哼,净耍小聪明。”他又大声向参谋们询问:“什么?赵永志跑了?”

一个参谋答道:“早跑了,咱们刚撤出北大营,二营长就跑了。”

熊向本狠狠瞪了一眼那参谋,把那参谋瞪得差点从马上摔下来,好像开小差的不是赵永志而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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