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王宫花园的时候,四处打量,看着四周,又看着外边,我径自走着,迎面而来的有水池边玩耍的孩子,脚窝在沙堆里的母亲,蹒跚而来的干瘪老太和穿藏青上装的孤老头子。我高昂着头,向着太阳,与他们擦肩而过,鼻子以45度的仰角呼吸着最新鲜的空气。我穿着厚厚的大衣,让我有安全感,栗色的卷发,折射出金子般的光泽。
这也许本该成为我一生最美的时刻,天气这么好,我这么迷人。但是且慢,可叹我可能永远都不能登上法兰西喜剧院的舞台了:我拒演了阿梅丽这角色。不知为什么,别人推荐我演的,常是些蠢兮兮的女人,性格设定要么又傻又轻佻,要么市井轻浮。我一点儿都不喜欢这些角色。我对所演的人物倾注了太多的同情心。我生来能为爱情而死,倒也容得下对爱情的嘲讽。导演,或者其他什么人,不知道我可以像朱丽叶、像欧律狄克那样殉情而死,不知道我作为演员,可以变得幼稚天真,可以微不足道,可以为了我满腔的爱,比年轻时更坚强、更勇敢。
我细细经营我饰演的角色,经营自己的生活却大大咧咧。我是一个逆言逆行的女子,就像翻过来反面朝外的袜子一样。当夜幕降临,我便褪去诚实女人的外套,背上盛满矛盾的背包,钻进谎言堆里,穿上我觉得最舒服的旧牛仔裤。
我觉得,在真实的生活里,也就是我自己的生活里,不需要再去制定什么规则,虽然这所谓的真实的生活也正在逐渐被外界所掌控,我在我的生活中的地位正在下降,我不能为我自己的生活做决定。那么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我自己的生活会从我身边逃走呢?是我把自己故事的线索弄丢了。我已不再存有幻想。“怎么可能一切都变了?在强弱之间进退失据了呢?”诗人瓦雷里曾这样自问过。
我朝里沃里大街走上去,左手边就是杜勒丽公园。天低云暗,巴黎这座本该属于情人,属于浪漫的城市,这天却显得格外老旧而可怕。杂树被公园铁栅的栏杆纵向劈成一条一条,一眼望去,好像一个森林万花筒。天空好像一副任雨水淋湿的水彩画,云朵如雨水般流动了起来。这幅画的色彩,溶成一片,把树干的颜色都冲刷掉了。树干在夏天本该呈现淡黄或金红色,此刻却变得蓝兮兮的,好像漏出来的汽油,滴在石子路上,泛出绿绿黄黄的圆点,或是其他反差强烈的颜色。天上的云团紧紧地挨着,灰蒙蒙的,混沌不清。泥地像是被雨水的爪子抓过一样,泛出锡耶纳地貌的天然色素,像橘黄的番红花色,溅在路石和行人的脚上。街上的人都弓着腰,身体前倾,急匆匆地赶路。女人露着膝盖,两臂抱胸,缩紧身子,艺妓般低着头踩着小急步。裤子被给雨点打湿,紧紧地贴在脚踝上,痒痒的像蓖麻枝搔着皮肤。雨水淋湿的头发像沾了胶水似的贴着头皮,又像是刚擦了头油,又没擦好。
这情景实在稀松平常,我对这条路熟得不能再熟了。虽不认识这些路人,但换做其他人,情景也不会改变。走多了同样的路,便常常会见到以前曾经看到过的路人,这些习惯性出现的人,我一眼就能认出。巴黎,不论四季变换,就是这样了。
协和广场一如既往的熙熙攘攘。我下午一点约了一个导演见面,在乔治五世大街路口的一家咖啡馆。有两个选择:要么沿着塞纳河走,这样可以走得快些;要么走香榭丽舍大街,这样可以看看电影院。我最后选择走香榭丽舍大街,可以看看海报和海报上的面孔。这些海报上的人,我一个都不认得,电影院每隔一周就换一批海报,上面的人也随之换掉,根本容不得人细品。香榭丽舍大街很脏,我失望了。电影院的门面装点得十分诱人,丽都长长的店廊点缀着闪烁的假钻石,舞女一个个骚动你的心,尽显挑逗之能事,邀你进去一看究竟,那金黄色的不辨真伪的婀娜身段还有那同样金黄色不知真假的高跟皮鞋,总之包你乐而忘返。大街上的钢架路灯刚刚安装好,米色的人行道也是新铺的,这些都是巴黎市政府的新政绩。
在别的地方,他们推倒老旧的房屋,铲平地基,运走土方,规划,重建出一幢幢宽敞漂亮的办公楼,却久久地空着,因为这些办公楼属于好命的富人,他们不用辛辛苦苦上班,也有富得流油的生活。只有住在精致高尚的住宅区才真正地称得上住在了巴黎,这得靠砸钱。报亭的海报上更换的头像,引用的名言,那几张熟悉的面孔,换来换去还不都是大家眼里的成功人士。海报上总是他们在漂亮的大房子前拍的照片,带着心爱的女人、心爱的狗、心爱的首饰和心爱的车,脸上是一成不变的微笑。他们仿佛不会老,因为他们有的是钞票。钞票让人永生,免除生老病死和各种各样的痛苦。
跟那个导演的会面还不到两小时,我就累了,我也不想在他眼前掩饰这一点。左等右等,他的饭后咖啡总算来了。为了能快点买单走人,我骗他说在巴黎另一头还约了人见面,边说边搜肠刮肚地想一些感谢的场面话说。为此原本被这无聊的谈话折磨到不行的我又强打起精神来。我用自己残存的最后一点儿力气堆砌着辞藻,本以为能快点结束,不料他话锋一转,讨论又重新开始。那个导演递给我咖啡杯托盘上的巧克力,语气变得跟巧克力一样甜,作出一副情圣的派头,他空洞地吹捧自己,又强烈地暗示,满嘴花言巧语,分明是想勾引我。他一只手搅和着咖啡,像粘在小匙上似的,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我看,像个色情狂,真叫我犯恶心。他不会在意淫我脱掉衣服的样子吧,难道连该怎么摸,该怎么亲都想好了么?他的手很小,显得阴狠。我看他涔涔冒汗的样子,心里断定他肯定是肾亏。我手托着脸,撅着嘴,希望他能看到我写在脸上的厌烦和无奈。我一会儿用指尖轻拂眼睫毛,一会儿用掌心摸摸鼓鼓的脸颊,自己给自己解闷。
后来,我索性也开始盯着他看。我坐直身子,避免佝背,别让他以为我对他放下了心防。其实,这顿饭从头至尾,我一直力图要他明白,我已经把他看透了。我理解他的影片,我了解他的经历,他跟不跟女人上床,他心地是善是恶,我心里都明白。我清清楚楚知道,自己不会接他的片子。无论是情感上的、理智上的、或是人情上的,有哪一条理由能让我接下这个角色么?我愿每日每夜,每一年,这辈子,日日祈祷,愿主与我同在,求主不要将我抛弃,都生活在热忱中。眼前这个人心里到底打的什么算盘?他的剧本毫不足道,因为他本身就一无是处,而且他也不可能脱胎换骨,因为他自己还不知道他根本不是那块料,永远成不了名导。最后的最后,这场会面终于结束了。我差一点像一匹马在牲口集市上被人当场检验牙口,我感觉自己被羞辱了。整个过程我只是听他滔滔不接,我一句话都不愿搭理。至于我是谁,他一点儿都没有问,因为他不感兴趣。他看我的最后一眼简直让我恶心到无以复加。他头脑简单又自负,油滑得好像蛋黄酱。告别时,他把胳膊举在头顶,挥舞着恶心的小手。他披着一件黑色驼绒大衣,走路扭着身子,两肩朝前拱,除了猥琐,还是猥琐。远远看去,就连他的皮鞋也透着一股子邪气。他大概觉得我很容易搞上手吧,能甩脱这个鼻涕虫,我松了一大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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