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苦日子,学徒兵快受不了,偷派几人趁夜到河边,跳下水,攀在帕随水旋转的身体上,说:
“队长,你快起来救我们。”
“自己靠自己去吧!”帕睁眼回答后,又闭上双目。
十位学徒兵怎么拖,那根木头就是不肯上岸,只好坐在岸边大哭,哭到天亮才走。老兵知道他们找帕解围,半夜把学徒兵叫起来,大骂这些万年二等兵想报复呀!没有枪杆高,倒比枪硬,不满意的可以拔下肩章单挑。当第六位挑战失败的白虎队员被踹得屁股开花后,被迫观看的近百位学徒兵忽然计划性地逃了,一分钟后,又从四面八方冲回,把墓碑抱在胸前,喝下哭泪当力量,决绝地跟十位老兵同归于尽。白虎队的暴动开始了,到第二天都没停,鬼中佐带领宪兵队冲上山抓人,他们听到宿舍传来悲伤的《荒城之月》歌声,只能抬回快没呼吸的老兵。凡是有人靠近,五位小肉弹一组,戴钢盔、背墓碑,大喊“天皇万载”地杀出来,成了一波波挡不下的失控潮水。鬼中佐承认搞砸了,不是向学徒兵低头,而是派宪兵队把帕捞上岸来收拾残局。帕装死,把河当眠床睡死,死也不起床。宪兵队忙死了,用木棍赶十八条水牛去拉人,牛群反而被拖下河坝,水花大溅。这时节,一位老阿婆到河边洗尿桶,念了声阿弥陀佛,便说那条水流尸黏在河坝里,拉不起来的,除非连人带河给拔起来。她讲完了,示范捞人的方法,丢了一片叶子权充是帕,用尿桶同时把河水与树叶盛起便行了。宪兵懂了,去找来三十位警防团帮忙,把车站边的消防木池倒干后,连人带水把帕盛起来,靠水的浮力把他盛大地抬回练兵场。
“不判你军法,你就回去带兵吧!”鬼中佐说。
“不是。”帕再也忍不住地说话,语气像是告解,“多桑,我那么努力当个日本人,努力当你的儿子。好的时候就是好,可是,为什么做错事,我就变成清国奴,就是支那猪?难道再努力,我在你眼里还是永远成不了日本人?”
鬼中佐掉头离开,当他打开办公室大门前,头也不回地说:“千拔,回去吧!我懂了,你放心。”然后待在里头三天不出来,极为沉默,送来的饭菜都堆在外头腐烂了。
通往白虎队兵舍的山路,咸丰草花开两边,花白了一地,迎风轻颤。帕皮肤闷烂,头顶着水草,发中蛙鸣盖过喘息声,眼皮浮肿到阖不上眼,看来像是向城隍爷告饶的衰鬼。新任的宪兵队长像一块擦亮的迎宾石,眼神凶煞,黑军服的线纹清晰。他看到“泡烂的豆腐”走来,凭着柔道五段实力,早想跟这个传说中的金太郎——日本传说穿红肚兜、拿斧钺、骑着棕熊的大力神童——较量比划。队长把帕拦下,呈出一张早写好、签好名的军令状──不分军阶的私下比武,输者任凭污辱。帕看着旁边三十多位被宪兵逮捕的学徒兵,他们背墓碑、罚跪地上,想说些话,嘴唇却肿得像香肠,眼神流露出说不尽的疲惫和求助。帕微笑,点头答应,赢了,只要放了学徒兵就可。他颤抖的手拿着绘有印度卷纹和维多利亚浮雕的钢笔,一时想不起签哪个名字,太累了,得用另一手帮忙扶持手腕才写下小名“帕”。
比赛开始,队长不脱衣,只摘下肩章,一旁鼓噪和紧张的气氛几乎勒死附近的杂草,风也停止在树梢呼啸。队长先按捺不住,蹲下身子,眼一尖,一个豹突,使劲要把帕过肩摔,竟然感觉两脚空了。还用说,是帕抓起了队长的领子往前走,他从头到尾就没注意对手,只注意森林中的小径。终于可以通过了,便对学徒兵说:“你们是谁?”他不断重复这句,从轻声询问到激烈的大吼,但眼神放得好远。
那些跪在地上嗷嗷叫,那些整个人瘫地上,甚至被打到连呻吟都无法发出的学徒兵,慢慢从落单的回答到同一口吻,说出自己的答案。
“你们是谁?”帕嘶吼,声震森林,好像要那些树开口回答。“白虎队。”学徒兵全都站起来吼,声音震动整个森林,传得好远。连坂井也站起来吼,还大胆地对一旁劣势的宪兵调侃。
“丢掉支那劣性,你们是天皇陛下的赤子。走!给我抬起头,挺起胸,回兵舍去。”帕大声讲完了,往森林走去。白虎队彼此搀走,抹泪前行,肿胀的屁股像鸭子一样摇摇摆摆,咸丰草也在风中学他们摇摆呢!阳光下,山谷里,有好白好亮的花。
在山上的白虎队兵舍,另一批被断粮的学徒兵继续跟包围的宪兵对峙。他们饿得眼花,看有人影来,先发的五人先是吃下榻榻米的稻秆解饥,再背墓碑冲去和宪兵对抗。宪兵抓到就踹、打头和过肩摔,再命令半蹲,要他们翘出瘦屁股,用棒子狠狠打。这是最严厉的海军式制裁,凡再抵抗的立即枪毙。学徒兵的屁股顿时乌青,肿得拉不出屎。就在这时候,躲在兵舍的残余队员听到远处传来的呼吼:白虎队、白虎队……声音激情,连去年被台风吹跛的树都想站起来。然而那声音,仿佛是临死前的告白,不然怎会如此真情,令人听了很激昂。他们决定冲出去会合。
不过这回来的不只有宪兵,还有帕。那可怕的鬼军曹,他一手高举着宪兵队长,要围守的宪警撤开。之后,帕把队长挂在树上,摊开双手,把冲出来攻击的学徒兵捞起,一边像马戏团的小丑抛球般在空中轮转,一边走到兵舍前的小广场。两股白虎队很快聚在一块,又跌又爬又尖叫的,从原本喊的“万载攻击”化成“万载欢迎”。他们把帕抛起来,手劲又嫩又激情,可比水花,自然把他丢个高。早被河水搞得疲惫不堪的帕在空中翻动,阖上眼说:“注意,我是军曹鹿野千拔,现在开始又是你们的队长。部队听令,起步走。”他又重掌兵符,很快纵情地发出鼾声,睡得不成人了。为了让队长睡下去,学徒兵轮流把帕不断地高抛起来,直到帕五小时后自然醒。这之间他们爬过五座高山,在布满星光、荧光的山路行军唱歌,精力用不完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