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伦茨总书记说到的这一点,即德国民族统一的问题,是德国共产党人独自碰到的。历史上的德意志民族,曾历经长期离散。直到十九世纪,德国才在俾斯麦的铁血政策下实现了统一。但这种统一是建立在专制基础之上的。它最终又导致了希特勒更为野蛮残酷的法西斯主义。大约是法西斯主义终于使专制暴虐走到了尽头,历史又反过来让覆灭后的第三帝国再次形成德意志民族的分裂。在德国共产党人看来,民族统一始终是自己的理想,也是政治上的一个“先机”。在冷战风云变幻的时代,如不能把握这个先机,必然要导致失败。但事实上,由于冷战的原因,东西德分离的现实却变得越来越不能逆转了。
对此,克伦茨总书记讲了这样一件事情:1968年我们进行全民投票,通过了一部新宪法。这是德国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以全民投票形式来通过宪法。这种形式至今也没有再出现过。这个宪法说,民主德国是德国民族的社会主义国家。你看,我们说,我们是社会主义国家,但我们的民族是德国的,这个说法比较恰当。但关于这个提法,我们的苏联朋友们不同意。他们说,你们不要提德国民族。现在有作为国家的两个德国,同时也就有两个德国的民族。后来乌布利希下台和昂纳克上台,都同这个问题有密切关系。也就是说,第一个提法的出发点,是民主德国将来可不可以作为德国统一的出发点或基础;而另一个意见是,保持两个德国越来越分裂的状态。以后,1974年颁布的宪法取消了前一个提法。六十年代宪法的有关这个原则,是乌布利希的想法,但实际上昂纳克也是这样想的。但他比较年轻,刚刚做领导工作,因此倾向于接受苏联的说法。当然这也是在苏联的压力之下。
作为中国学者,后来我们知道,在1989年11月以后,西方势力就抓住了民族统一的政治“先机”。在1989年底出现的群众大型游行集会上,原本的口号是:“人民是我们的”,寓意必须由人民作出决定。但到了12月底,口号则变成了“我们是一个人民”。这个口号的用意很明显,就是要推动东德统一到联邦德国去。显然,口号的转变,背后藏有民族问题的政治动机。
对在民族统一问题上的被动,克伦茨总书记很为惋惜。他说,我们的党报叫“新德意志报”;我们党的名字叫“德国统一社会主义党”;关于寓意德国民族统一的东西,还可以举出很多的例子。可是后来“德国”这个字,我们在谈政治问题时基本就不再用了。还有一个比较奇怪的事,就是后来我们在唱民主德国国歌时,只演奏曲子而不唱歌词了,因为歌词里有“我们为统一的德国而努力”的话。听了克伦茨总书记的这番叙述,我想,在民族关系以及民族统一的问题上,共产党人有过太深的教训。它的确不仅在民主德国一国发生,在苏联、在保加利亚、在罗马尼亚、在南斯拉夫等国家,也都以不同的形式留下了难以愈合的伤痛。
谈话既然已经涉及到1989年,我则有些迫不及待地向克伦茨总书记提出:您在10月18日就任总书记,20天后柏林墙被迫开放。之后在民主德国发生了一系列急转直下的政治变动,比如圆桌会议的召开,比如议会的选举,比如修改宪法以取消共产党的执政地位,等等。在这一系列的重大发展中,为什么看不到您的行动,听不到您的声音,而只是由一些所谓的党内改革家来主导事态的发展呢?
也许这个问题过于敏感,也许它深深触动了克伦茨总书记的内心隐痛,他显得有些忧郁了。但他没有回避。他想了想,回答说:关于你问的问题,即为什么在柏林墙开放之后就那么软弱地丢掉了政权,我为什么在政治上再没有作为了?这个问题,连我自己也经常在问为什么?他接着说:至10月18日,我们党内的民主集中制还在起着约束作用,尽管当时外部的压力已经非常大了。但那时谁也不敢乱说乱动。当然党内存在很多矛盾。党员提出许多问题,但党的领导层没有答复这些问题。无党派人士或社会上的群众也经常问党员,我们报纸上永远说我们什么都是好的,没有问题,可实际上有很多问题,供应情况恶化了,政治形式也恶化了,为什么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