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的目的(1)

○〔法〕亨利?柏格森

亨利?柏格森(1859—1941),法国哲学家。以“创化论”之说,强调创造与进化并不相斥,因为宇宙是一个“生命冲力”在运作,一切都是有活力的。他反对科学上的机械论,心理学上的决定论与理想主义。卓越的写作才华使他的哲学思想倍增光辉。人们说他同时具有哲学家的头脑和文学家的灵魂。为此,柏格森于1927年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成为少有的以哲学著作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作者。

艺术的目的是什么?如果现实能直接震撼我们的感官和意识,如果我们能直接与事物以及我们自己相沟通,我想艺术就没有什么用处,或者说,我们会全都成了艺术家,因为这时候我们的心灵将是一直不断地和自然共鸣了。我们的双眼就会在记忆的帮助之下,把大自然中一些无与伦比的画面,从空间方面把它们裁截出来,在时间方面把它们固定下来。我们的视线就会随时发现在人的身体这样有血有肉的大理石上雕刻着的和古代雕像一样美的雕像断片。我们就会听到在我们心灵深处发出的我们的内在生命的永不中断的旋律,就像听到一种有时欢快,更多的时候则是哀怨,但总是别具一格的音乐一样。所有这一切就在我们周围,所有这一切就在我们心中,然而所有这一切又并不能被我们清楚地看到或者听到。在大自然和我们之间,不,在我们和我们的意识之间,垂着一层帷幕,一层对常人说来是厚的而对艺术家和诗人说来是薄得几乎透明的帷幕。是哪位仙女织的这层帷幕?是出于恶意还是出于好意?人必须生活,而生活要求我们根据我们的需要来把握外物。生活就是行动。生活就是仅仅接受事物对人有用的印象,以便采取相应的行动,而其他一切印象就必然变得暗淡,或者模糊不清。我看,并且自以为看到了;我听,并且自以为听见了;我研究自己,并且自以为了解我的内心。然而我在外界所见所闻都不过是我的感官选择来指导我的行为的东西。我对我自己的认识只是浮在表面的东西,在行动中表现出来的东西。因此,我的感官和意识显示给我的现实只不过是实用的简化了的现实。在感官和意识为我提供的关于事物和我自己的景象中,对人无用的差异被抹杀了,对人有用的类同之处被强调了,我的行为应该遵循的道路预先就被指出来了。这些道路就是全人类在我之前走过的道路。事物都是按照我可能从中得到的好处分好类了。我所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分类,它比我所看到的事物的颜色和形状要清楚得多。就这一点来说,人无疑已经比动物高明得多了。狼的眼睛是不大可能会区别小山羊和小绵羊的:在它眼里,二者都是同样的猎获物,因为它们都是同样容易捕获,同样好吃。我们呢,我们能区别山羊和绵羊,然而我们能把这只山羊和那只山羊,这只绵羊和那只绵羊区别开吗?当事物和生物的个性对于我们没有物质上的利益的时候,我们是不去注意的。即使我们注意到的时候(例如我们区别这一个人和那一个人),我们的眼睛所看到的也不是个性本身,即形式与色彩的某种独特的和谐,而只是有助于我们的实用性的认识的一两个特征罢了。

总之,我们看不见事物的本身;我们最多只是看一看贴在事物上面的标签。这种从需要产生的倾向,在语言的影响下就更加增强了。因为词(除了专有名词以外)指的都是事物的类。词只记下事物的最一般的功能和最无关紧要的方面,它插在事物与我们之间,使我们看不到事物的形态——如果这个形态早就被创造这个词的需要掩盖起来的话。不但外界的事物是如此,就连我们自己的精神状态当中内在的、个人的,只有我们自己亲身体会过的东西,也都不为我们所察觉。在我们感到爱或者憎的时候,在我们觉得快乐或者忧愁的时候,达到我们意识之中的,真的就是我们自己的情感,以及使我们的情感成为真正是我们所有的东西的万千难以捉摸的细微色彩和万千深沉的共鸣吗?如果真能办到的话,那我们就都是小说家,都是诗人,都是音乐家了。然而我们所看到的我们的精神状态,往往不过是它的外在表现罢了。我们所抓住的我们的情感不过是它的人人相通的一面,也就是言语能以一劳永逸地表达的一面罢了,因为这一面是所有的人在同样的条件下差不多都能同样产生的。这样说来,即使我们自己的个性也是为我们所不认识的。我们是在一些一般概念和象征符号之间转来转去,就像是在我们的力量和其他各种力量进行富有成效的较量的比武场里一样。我们被行动所迷惑、所吸引,为了我们的最大的利益,在我们的行动选好了的场地生活着,这是一个在事物与我们自己之间的中间地带,既在事物之外,又在我们自己之外的地带。但是,大自然也偶尔由于一时疏忽,产生了一些比较超脱于生活的心灵。我这里所说的这种超脱并不是有意识的、理性的、系统的,并不是思考和哲学的产物。我说的是一种自然的超脱,是感官或者意识的结构中天生的东西,并且立即就以可说是纯真的方式,通过视觉、听觉或思想表现出来的东西。如果这种超脱是彻底的超脱,如果我们的心灵不再通过任何感官来参与行动,那就将成为世上还从来不曾见过的艺术家的心灵。有这样的心灵的人将在一切艺术中都出类拔萃,也可以说他将把一切艺术都融而为一。一切事物的纯粹的本相,无论是物质世界的形式、色彩和声音也好,是人的内心生活当中最细微的活动也好,他都能感知。然而这是对自然太苛求了。即使就我们中间已经被自然培养成为艺术家的人们来说,自然也只是偶然为他们揭开了那层帷幕的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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