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毛 姆
毛姆(1874—1965),二十世纪英国最重要、也是最知名的作家之一。他著作甚丰,无论是小说、剧本、评论、随笔、游记和回忆录都广受好评,其小说当中的四部——《人性的枷锁》、《寻欢作乐》、《月亮和六便士》、《刀锋》已经成为世界文学的经典。
美比较好。多少年来我总认为只有美使人生富有意义,认为人类在地球上世代相传,惟一可以指定给他们的目的就是不时产生个艺术家出来。我断定,艺术品是人类活动的登峰造极的成果,使人类一切的苦难和无限的辛劳和挫败得以最终证明是值得的。为了能有米开朗琪罗在西斯廷教堂天顶上画出那些图像,为了能有莎士比亚写出某些雄辩的片段,为了能有济慈写出他的一些颂歌,我觉得数不清的亿万人的生存、受苦和死亡是值得的。虽然后来我把这夸张的口气修改了一下,原先说使人生赋有意义的只有艺术品,后来改为包括在艺术品中间的美的人生,然而那样想法,我认为有价值的还是美。所有这些观念,我在好久之前都已抛弃了。
首先,我发现美是个终点。我仔细考虑美的东西,觉得我所能做的惟有凝视和赞赏。它们对我引起的情绪是高雅优美的,可是我既不能保持这情绪,又不能尽管重复感受它;世上最美的东西最终也使我厌腻。我注意到,从比较未臻完善的作品中,我倒能获得更持久的满足。正因为它们还没有达到十全十美,所以它们使我的想象力得以有更大的活动范围。
最伟大的艺术品已经是尽善尽美,我无以复加,我不安宁的心灵只能疲于消极的沉思默想。我觉得美好高山的顶峰,你攀上了那里,就只有重新回下来。完美无缺是有点乏味的。说来也是人生不小的讽刺,完美无缺是我们大家都追求的,却又最好不要真正达到这境界。
我想,我们说美,指的是满足我审美感的事物,包括精神的和物质的,尤其常指物质的。然而这等于在你问水是怎么样的时候,对你说水是湿的。我读过好多书,想看看这些权威如何能把这个问题稍微讲得清楚些。我有好多专门从事艺术的亲密朋友,恐怕无论从他们那里还是从书本里,我都没有得到什么可以使我开窍的。最引起我注意而觉得诧异的一点是,美的评定没有不变的标准。
博物馆里满满地陈列着某一个时代最高雅的鉴赏力认为是美的展品,这些展品在我们今天看来却是毫无价值的。在我自己的一生中,我就看到许多不久以前十分优美的诗歌和图画,像是朝阳底下的白霜似的渐渐消失了它们的美。我们纵然傲慢,总不会认为我们的判断是最后的判断;我们今天以为是美的东西,无疑将被另一代人所鄙弃,我们今天轻蔑的,反而可能受到尊重。
惟一的结论是,美是顺随一个个特定时代的需要的,要想在我们认为美的东西里面探索绝对的美的性质是枉费工夫。如果说美是使人生赋有意义的价值之一,美却是经常变化的,因而是无从分析的,因为我们不能感受我们祖先感受的美,犹之乎我们不能闻到我们祖先闻到的玫瑰花的芳香。
我曾试图从美学家那里寻找出人性中有什么因素使我们可能产生美的情感。这种情感究竟是什么。我们惯常谈到美的本能,这个名词似乎使它在人类的主要动力中占了一个位置,有如饥饿和性欲,同时又赋予它一种满足哲学上追求统一的特性。美学起源于要求表现的本能、充溢的活力和对于绝对的一种神秘感觉,等等。至于我,我得说这根本不是一种本能,而是一种身心的状态,部分地基于某种强有力的本能,但是融混着进化过程中形成的人的特性和生活的一般情况。它与性的本能密切相关,这一点似乎已由普遍承认的事实表明,那事实是,凡是具有特别灵敏典雅的审美感的人总是在性的方面极度反常,往往达到变态或病态的程度。
或许在身心的结构中存在着一种功能,使某些声音、某些节奏、某些色彩特别令人心旷神怡,因此对于我们认为美的因素可能具有生理上的原因。然而也有因为我们爱某些东西、某些人、某些地方,或者时光的流逝增添了感情价值,所以我们觉得是美。有些对象因为我们熟悉而觉得美,相反有些对象因为新鲜而使我们惊异,我们也觉得美。这一切都意味着,联想——无论是相似或相反,在审美情绪中起着很大的作用。只有联想可以解释丑恶的美学价值。
我看没有人研究过时间对于美的作品的影响。不仅仅是我们越熟悉它们,越看到它们的美,而且历代的赞赏不知不觉地增加它们的美。我想这就说明为什么有些作品刚问世的时候并没有引起多大注意,现在似乎才显示它们美的光彩。我想济慈的颂歌现在比他刚写下它们的时候更美。所有从这些优美的诗歌中得到安慰和力量的人们积聚的感情使它们诗意更加丰富了。我认为审美情绪决不是一桩简单明确的玩意儿,它是非常复杂的,是由各种不同、而且往往相互矛盾的因素综合形成的。美学家们教你不要因为一幅画或一曲交响乐激起了你的性的冲动,或者因为它们挑动了你忘怀已久的往事,或者因为通过它们引起的联想,使你进入了神秘的狂欢状态,就为这些图画或音乐所感动;这样的劝诫没有用。事实上你还是被感动;它们的这些方面,正如客观地对于协调和结构的满足一样,都是审美情绪的组成部分。
一个人对于一件伟人的艺术作品的反应究竟是怎样的呢?比如说,他在罗浮宫观看提香的《埋葬》,或者在听着《歌唱大师》中的五重唱的时候,他所感觉到的是什么?我知道我所感觉到的是什么。那是一种刺激,使我感到既是心灵上、却又是肉体上的高度兴奋,使我感到幸福,似乎觉察到自己的力量,摆脱了人生的羁绊;同时又感到自己产生一种充满仁爱的温厚心情。我觉得安定舒泰,而精神上又似超脱人世。的确,有时候我看着某些图画或雕像、听着某些乐曲,我曾经激动得只能用神秘主义者们描述他们与上帝会合时所用的语言来描述我当时的强烈情绪。所以我认为,这种与更高的现实相互交融的感觉,并不是宗教信徒独享的权利,通过祈祷和斋戒之外的途径同样可以达到。
但是我问自己,这种情绪有什么用处呢?当然,它令人愉快,而欢乐本身是美好的,不过它有什么高出于其他的欢乐之处,连把它说成是欢乐都似乎是贬低了它。杰里米?边沁说,一种快活与另一种快活同样是快活,假如给你欢乐的程度是相等的话,儿童玩的木偶戏与诗歌不分高下;他说这话难道是荒谬绝伦的吗?神秘主义者们对这问题的回答很明确:他们说,极度的喜悦必须起到提高品格,使人更能作出正当行为的作用,否则就没有意义。喜悦的价值在于做好事情。
我命中注定日常往来的人中颇多审美感特别敏锐的。我这里说的不是创作家:在我心目中,创作艺术的人和欣赏艺术的人是大不相同的;创作家创作,是因为他们心中有强烈的要求,迫使他们具体表现出自己的个性来。如果他们创造出来的作品里存在美,那是偶尔得之的,极少是特意求之的。他们的目标是解除压迫他们灵魂的负担,他们运用各自的得心应手的手段:用他们的笔、他们的颜料或他们的黏土,创造他们的作品。
我这里说的是另外一些人,他们以鉴赏和评价艺术作为他们生活的主要行当。我对这些人不甚赞赏。他们自命不凡,沾沾自喜。他们在实际生活中碌碌无能,却瞧不起别人谦卑地干着命运驱使他们干的平凡的工作。因为他们阅读过许多书或者观赏过许多画,他们就自以为高人一等。他们用艺术来逃避生活现实,愚昧无知的鄙夷平常事物,否认人类各种主要活动的价值。他们实在不比瘾君子们高明些;应该说是更坏,因为无论如何瘾君子并不把自己高高地置于台座之上,看低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