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告诉我什么叫老师

于 丹

我初中时读的是北京按照居住区划分的一所非常普通的中学,它的教育很一般,甚至不怎么好。初中时遇到我的一位语文老师,是北大中文系的高材生,他毕业时因为特别优秀,本来是确定要留在北大,但是他在实习的时候遇到文化大革命,实习以后就回不去了,就留在这儿,阴差阳错成了中学老师。

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年纪已经很大了。四川人,个子小小的,手里总是拿着一个烟嘴儿在抽烟,烟不离手。他写一笔极漂亮的板书。他一直有一个梦想,就是在他手里送出去一群中文系的大学生。

那时因恢复高考不久,而且这是一所普通的中学,所以就没有人考上大学,包括他的两个儿子都没上大学。我求学时不是一个好学生,因为我偏科,除了语文好,数学和其他的功课都不是太好,数学属于一塌糊涂的那种。但是我遇到了这位老师,就是这个老师让我相信,我是一个有才情的学生。

他总是在给我“添饭”:他每次总要给我很多书,然后总是要我读;上课总要评论我背书。一个老师对一个十四五岁的孩子的这种特别的关注,它会让你觉得你必须为他好好读书。

老师有一次叫我去他家,他家在北京一个破破烂烂的胡同里,到他家时已是夕阳西下。

有一个场景二十多年以后我都忘不了。我一步跨进他家门,那个房子很小,一进门就一个大床,整个床上铺着被子,他的太太在一个小板凳上坐着,在那儿缝被子。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师母,我当时有一种惊艳之感。就是在那么一个破败的房子里,坐在小板凳上,穿着最普通的衣服,在那里缝被子的一个女人,却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一种大家闺秀的美。那种秀外慧中、落落大方,夕阳照在她脸上,我觉得那个女人太美了。我当然就很惊讶地站在那儿,我想说,她怎么能住这种破瓦寒窑,怎么能跟着我的老师过一辈子。她从容地站起来招呼我说:“你喝水。”然后老师从容地向我说:“你来,我叫你来是为了告诉你怎么做卡片。”

他家只有两间小房,外边就一个大床,里边就有像重要抽屉一样的柜子。我的老师把抽屉一个一个抽开,全是他那手漂亮小字写的卡片。墙上满是书。那个时候我非常震撼,就是我老师的学问和我师母的教养以及她的美丽,就在那种破败的屋子里,我14岁的时候,突然懂了什么是文化和人文,太震撼了!

然后他们跟我说:“你的两个哥哥都没考上大学。我们见到你就像见到我们的孩子,你好好读书。”

那个时候我上初三,开始出现了这种考重点的东西。而我平时学习成绩不好。但我是属于那种考试不紧张的,考高中也阴差阳错地就考上北京四中了。北京四中是北京最好的一所学校。我考上四中以后,妈妈去学校给我办手续,我这位老师就拉着我妈妈哭了。我妈妈回来跟我讲:“你老师哭着跟我说,大姐啊,我心里太矛盾了。为了这个孩子,我愿意她去四中。但我的一个梦又垮了,又不能从我手里走出一个中文系的大学生。我等了多少年才等到她呀!但为了孩子,让她去,我祝福她。”

我就这样上了四中。上了四中以后我果然考上中文系了。我再回去看老师,我的老师是学古典文学出身的,他高兴啊!还抽着烟。他那种才气,你总能从他身上看见那种满腹诗书气自狂的东西。

我大学三年级要报考研究生的时候正值上世纪80年代,中国当时最流行的是文艺美学,我也迷醉于这种文艺美学。我在马上就要报考文艺美学研究生时接到电话,说我这位老师肺癌晚期,已经是弥留时刻了。我到医院时吓了一跳,他本来就瘦瘦小小的,他身子在被子下面,好像床上根本没有人一样。我抵达时他已经说不出话了,我握着他的手,他的手很干枯,但非常有力地抓着我;他眼睛一直看着我,老是在咳嗽,就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我师母就在旁站着,看着我,他俩就这样看着我。然后我突然就明白了,我就跟老师说了一句话,我说:“你放心吧,我考古典文学。”说完这句话,我觉得他的手突然把我抓紧了,然后用四川口音深深地从嗓子里头挤出了一个字:“好……”后来师母告诉我,这是他留在这世界上的最后一个字。

我考上古典文学研究生时,我这个老师已经去世了。我都没有见过师母的眼泪,那么美丽和优雅的女人。她说:“你来家里,你老师有留给你的东西。”我心想我这个老师有什么留给我呢?师母告诉我:“他说了,他的一柜子卡片,都传给你。”

其实,那里面就有他对于经典的解剖,对诗词的解剖。整个文化从一个人的生命中穿行而过。

他没有活到60岁。

这是我的一位老师。就是有这样的老师,我知道什么叫做用生命提携学生。在某种意义上,他决定了我的一生。之后,大学、硕士、博士,我一路成长,是很多老师用生命给我鼓舞。所以这就让我确认了我这一生能认定的职业,就是当一个大学老师。

因为他们告诉我什么叫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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