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爱远行(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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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风雪肆虐的严冬。寒风吹过河面,冰块像毒镖般落下。一月份就下了四场暴风雪,雪堤被冻成灰色的街垒,像战争工事一样阴森恐怖、坚不可破。白雪掩盖了墓地里的墓碑,吞埋了街边停放的车辆。长期以来关于气候变化的争论暂时停息,公众视野集中于关注老年群体和被困在暴风雪中的人们的需求上。学校也已停课多日。物流运输被迫中止,每到飞机抵港的日子,仓库就堆满了货物。便利店里排起了长队,脾气暴躁的人们,发泄着对这种极端天气的不满。一些明智的公共服务部门将关注重点转向普通民众的需求——提供温暖的住处和志愿上门服务等。严寒是发明之母,她满腔仇恨,让人们在被痛力鞭打后获得教训。

因为下雪,交通拥堵,回家的路程显得尤其漫长。他经常加班,但今晚,他坐在回家的出租车里,没带文件和纸笔,也没带工作。她们在等他,但她们却没有意识到。司机将广播调到1010 WINS,听交通和路况信息。也许在其他地方,沿海地区或南方,并没有下雪。可眼前,雪片却像白灰一样堆积在挡风玻璃上。他手指和脚趾的冻疮又复发了。他解开安全带,躺在后座上,伸展躯体,顾不得理会司机的想法。他的一只耳朵紧贴着坐垫的皮面,广播声逐渐淡去。他把手放在脚垫上,好活动一下早已发麻的手指。他没给她们打电话,他的手机丢了。她们在等他,但她们并没有意识到。

到家的时候,司机叫醒了他。

他差点失去了这个家,以及家里的一切。舒适的浴室,挂在厨房里的铜壶,他的家人——他再一次差点失去了家人。他站在屋子里,打量着家中的一切。家里的所有,他都认为理所当然。为何会这样?他曾对自己许下承诺,不能将已拥有的一切视为理所当然,可他已经想不起,又是在什么时候,这承诺被日常的生活琐事打破。可能,并没有确切的时间点。他把钥匙放在镜子后面的桌上,把鞋脱在长条波斯毯上。毯子是他和珍妮在土耳其买的,他们当时在土耳其和埃及各待了一周。他们总是计划着到各地旅行,下一次计划中的旅行是去肯尼亚探险,但现在不得不推迟了。他穿着袜子走在屋里,进了厨房,他摸了摸泛着微光的操作台。他喜欢自己家的厨房,古色古香的壁橱,摩洛哥风格的瓷砖防溅板。他走进餐厅,他们曾在这里和公司的同事们举行聚会,长餐桌可容纳十二个人就餐。他走到楼梯前,扶着橡木栏杆,一边拾级而上,一边看着墙上的家庭照片。楼下客厅里落地钟的滴答声逐渐被卧室传来的电视机里的笑声掩盖。

珍妮还是那么美丽。她戴着一副花镜,是那种搞笑的波普艺术风格,椭圆的框架上饰有红色的圆点花纹。她脸上长着可爱的小雀斑,细吊带突显出她细长的胳膊,在她迷人的锁骨下方,丝质睡衣衬托出她坚挺的胸部。她在做填字游戏。每当遇到难题时,她就抬头一边看墙上挂着的平板电视,一边把笔在上下牙齿间敲打,好像要叫醒大脑。看见他进门,她有些惊讶他这么早就下班回家。“晚上好,亲爱的。”她说。他像脱T恤一样脱下西装外套,把衣服的后身扯过头顶,袖子从里面翻出来,然后他抓住衣服的褶边,用力往外扯。衣缝那儿很难扯开,可一旦线头被扯断,整件衣服就都破开了。珍妮张大了嘴,但没说话。他把破烂的衣衫扔下,爬上床,跪坐着,像躲避爆炸一般。“怎么了?”她问,“蒂姆,发生什么事了?”他双手抱头,一动不动。“蒂姆?”她走到他身边,张开双臂从上面环抱住他,“蒂姆?”

他告诉她,他不知怎的就从办公楼里出来,走到街上。他在四十三街和百老汇路口拦了辆出租车,希望出租车能把他带回办公楼去。可是,当车靠路边停下,他伸手打开车门后,却没上车,而是继续往前走。司机是个锡克教徒,戴着粉色头巾,从后视镜里一直盯着他。怎么会有人拦下出租车,打开车门,然后又继续走路的?在联合广场附近,他试着打电话叫救护车,这是他上次发病时他们预想的求助方案。他跟接线员通话,解释自己的情形,却在走下人行道时踩到冰块,滑倒在地。“我的手机!”他起身大叫,“来人,帮帮忙,我的手机!”他扭到了后背。“请帮我捡一下手机。”没人理会他。他的黑莓手机跌落在马路中央,静静地躺着,毫无防备地迎接飞奔而来的汽车。他继续向前走。他给她讲自己走过的那些城市脚手架,避开的疯狂交通,经过的漠视人群。他告诉她,当他到达东河岸边的长凳时,已经筋疲力尽,就像从前的每次经历一样。他告诉她,他如何把西装外套折成枕头,摘掉领带,在寒风中汗流不止。他告诉她,自己如何在一小时后惊恐地醒来……

“旧病复发了。”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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