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处世哲学(3)

第八,我重视结论,也重视方法。看一看他的方法,就可以看出他是不是以偏对偏,以暴易暴,以私易私。我常常发现激烈冲突的双方用的是同一种有我无你的方法,抹杀事实的方法,六经注我的方法,先有结论而后雄辩的方法,乃至吹牛皮说大话装腔作势吓唬人的方法。

我得益于辩证法良多,包括老庄的辩证法,黑格尔的辩证法,革命导师的辩证法;我更得益于生活本身的辩证法的启迪。所以我轻视那种哩哩啰啰,抱13残守缺,耍丑售陋,自足循环,只知其一而不知其二其三的死脑筋。

第九,在生活态度上,我喜欢乐生,喜欢对于各种新鲜与陈旧事物感兴趣。

我相信,多种多样的兴趣与快乐,不仅有益于健康也有益于学问、工作乃至处理公私事务。起码它有利于触类旁通,有利于发展想象力从而能够更好地选择,有利于举一反三,有利于从容讨论,有利于知己知彼,有利于细心体察,有利于海纳百川,有利于消除无知与偏见。

我最讨厌与轻视的是气急败坏,钻牛角尖,攻其一点,整人整己,千篇一律,画地为牢,搞个小圈子称王称霸。

第十,在知识分子的使命问题上,我主张每个人做好自己的事。只有做好自己的事才能使国家得到切实的发展,有了切实的发展才有一切。没有切实的发展而只有仓促引进的观念,成不了事。如果说我们国家有某些痼疾,那就和一个人一样,人人去给他治病,并为医疗方案问题争个头破血流,那个人是非被治死不可的。人人讳疾忌医,或者反过来自欺欺人,也是不可以的。正确的方法只能是实事求是,循序渐进,注重积累,注重建设。

这里同样也有一个常态与非常态的问题。在非常时期,人们会扔掉自己的事,工农兵学商,大家来救亡。正像一个人应该一日三餐,这是常态,而非常态状况下,也许三天也不吃一顿饭。革命的结果究竟是让人们更多地过常态的生活呢,还是让人人都过非常态的生活呢? 这本来不是一个深奥的问题。

第十一,在“做人”方面,我给自己杜撰了如下的格言:

大道无术:要自然而然地合乎大道。而毫不在乎一些技术、权术的小打小闹,小得小失。

大德无名:真正德行,真正做了有分量的好事,是不应该也不可能出风头的。

大智无谋:学大智慧,做大智者,行止皆合度,而不必心劳日拙地搞各种的计策———弄不好就是阴谋诡计成癖。

大勇无功:大勇之功无处不在,无法突出自己,无可炫耀,不可张扬,无功可表可吹。

(上述种种,大体不适用于我的文学审美观。我认为,文学艺术是人类实14立人生的真义: 冬第十九辑践活动与学术活动的补充与反拨,正是文艺活动,更需要奇想、狂想、非常态、神秘、潜意识、永无休止的探求与突破,等等。以为靠初中哲学教科书就可以指手画脚文艺,着实的天真烂漫,一厢情愿。)综合上述诸点,我想换一个比较“哲学”的概括方式来讲一讲自己多年来虽有实践却并不自觉的几条原则:

一、中道或中和原则。认同世界的复杂性与多元性。认同世界的矛盾性与辩证性。认同每一种具体认识的相对性。认同历史的变动是由合力构成,而合力的方向是沿着平行四边形的对角线———即中道———前进的。我一贯致力寻找不同的矛盾诸方面的契合点。我相信正常情势下的和为贵。

二、常态或常识原则(不否认变态和异态,而是以常态的概念去包容异、变态。所谓异、变态是来自常态又复归常态的常态的变异。是常态的摇摆振荡,最后也是常态的一种形式)。

所以我认同文化的此岸性,人间性,认同人类的世俗性,认同发展生产提高生活趋利避害的合理性。认同最大多数人的最大利益原则。认同国家、民族、社会(包括国际社会)生活与政治努力的合理性。而对各种横空出世的放言高论采取谨慎态度。

三、健康原则。什么样的是健康的,而什么样的是不健康的呢?

理性原则是健康的。气急败坏,大吹大擂,咋咋呼呼,一厢情愿是不健康的,病态的。

善意,与人为善,光明正大,胸怀宽广是健康的。恶狠狠,狗肚鸡肠,与人为恶,动不动就好勇斗狠是病态的。

乐观原则。面对一切麻烦,不抱幻想,但仍然保持对于人,对于历史、对于人类文明抱乐观态度是健康的。动不动扬言要吊死在电线杆上则是病态的。

健康原则是一种利己的与乐生的原则,但也是一种道德原则。我认同“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的总结。道德与智慧境界愈高,就愈能做愈要做那些有利于自己的与别人的身心健康的事情,而不去做那些害人害己折腾人折腾己的事情。

健康原则同样是智慧原则。智者常能更健康地对待各种问题。其例无数。

这些原则互不可分,互为条件。例如,善意是指常态,中道多半健康。

15这些原则实在是太平凡太软弱太正常了,绝无惊人之处。在一个刀光剑影,尔虞我诈,艰难困苦,积怨重重的世界里,我的原则是太窝囊了。但我坚信,人们是需要这些常识性的原则的。希望在于这些原则而不是相反。

如此等等。我其实更偏重于经验,偏重于生活的启悟,偏重于事物的相对性方面,偏重于事物的常态常理常识方面。我实在没有什么发明也不喜欢表演黑马。而另一方面,如治学的谨严,体系的严整,旁征博引的渊博,杀伐决断的强硬,以及名词与论断的精确性方面,我都颇有弱点、疏漏。我的一些见解,与其说是学术,不如说人生的常识。承认人生,承认常识,我们就获得了讨论与交流的基础。

杰出的作家,就像一位优秀的出租车司机, 你只要说出一个地点,他就会用最短的时间给你带到目的地。不走弯路,不兜圈子,不闯红绿灯,不乱收费。下车了,还会提醒你别忘了拿后备箱的东西。读了王蒙这些处世哲学, 你认为王蒙是这样的一个“出租车司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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