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孩子们! 我憧憬于你们的生活, 每天不止一次! 我想委曲地说出来,使你们自己晓得。可惜到你们懂得我的话的意思的时候, 你们将不复是可以使我憧憬的人了。这是何等可悲哀的事啊!
瞻瞻! 你尤其可佩服。你是身心全部公开的真人。你什么事情都像拼命地用全副精力去对付。小小的失意, 像花生米翻落地了, 自己嚼了舌头了, 小猫不肯吃糕了, 你都要哭得嘴唇翻白, 昏去一两分钟。外婆到普陀去烧香买回来给你的泥人, 你何等鞠躬尽瘁地抱他、喂他; 有一天你自己失手把他打破了,你的号哭的悲哀, 比大人们的破产、broken鄄heart (极度伤心———编者)、丧考妣、全军覆没的悲哀都要真切。两把芭蕉扇做的脚踏车, 麻雀牌堆成的火车、汽车, 你何等认真地看待, 挺直了嗓子叫“汪———冶、“咕咕咕———冶来代替汽油。宝姐姐讲故事给你听, 说到“月亮姐姐挂下一只篮来, 宝姐姐坐在篮里吊了上去, 瞻瞻在下面看冶的时候, 你何等激昂地同她争, 说: “瞻瞻要上去, 宝姐姐在下面看!冶甚至哭到漫姑面前去求审判。我每次剃了头, 你真心地疑我变了和尚, 好几时不要我抱。最是今年夏天, 你坐在我膝上发现了我腋下的长毛, 当做黄鼠狼的时候, 你何等伤心, 你立刻从我身上爬下去, 起初眼瞪瞪地对我端相, 继而大失所望地号哭, 看看, 哭哭, 如同对被判定了死罪的亲友一样。你要我抱你到车站里去, 多多益善地要买香蕉, 满满地擒了两手回来, 回到门口时你已经熟睡在我的肩上, 手里的香蕉不知落在哪里去了。这是45何等可佩服的真率、自然与热情! 大人间的所谓“沉默冶、“含蓄冶、“深刻冶的美德, 比起你来, 全是不自然的、病的、伪的!
你们每天做火车、做汽车、办酒、请菩萨、堆六面画、唱歌, 全是自动的, 创造创作的生活。大人们的呼号“归自然冶、“生活的艺术化冶、“劳动的艺术化冶在你们面前真是出丑得很了! 依样画几笔画, 写几篇文的人称为艺术家、创作家, 对你们更要愧死!
你们一定想: 终天无聊地伏在案上弄笔的爸爸, 终天闷闷地坐在窗下弄引线的妈妈, 是何等无气性的奇怪的动物! 你们所视为奇怪动物的我与你们的母亲, 有时确实难为了你们, 摧残了你们, 回想起来, 真是不安心得很!
阿宝! 有一晚你拿软软的新鞋子, 和自己脚上脱下来的鞋子, 给凳子的脚穿了, 袜立在地上, 得意地叫“阿宝两只脚, 凳子四只脚冶的时候, 你母亲喊着“龌龊了袜子!冶立刻擒你到藤榻上, 动手毁坏你的创作。当你蹲在榻上注视你母亲动手毁坏的时候, 你的小心里一定感到“母亲这种人, 何等煞风景而野蛮冶吧!
瞻瞻! 有一天开明书店送了几册新出版的毛边的《音乐入门》来。我用小刀把书页一张一张地裁开来, 你侧着头, 站在桌边默默地看。后来我从学校回来, 你已经在我的书架上拿了一本连史纸印的中国装的《楚辞》, 把它裁破了十几页, 得意地对我说: “爸爸! 瞻瞻也会裁了!冶瞻瞻! 这在你原是何等成功的欢喜, 何等得意的作品! 却被我一个惊骇的“哼!冶字喊得你哭了。那时候你也一定抱怨“爸爸何等不明冶吧!
软软! 你常常要弄我的长锋羊毫, 我看见了总是无情地夺脱你。现在你一定轻视我, 想道: “你终于要我画你的画集的封面!冶孩子们! 你们果真抱怨我, 我倒欢喜; 到你们的抱怨变为感激的时候, 我的悲哀来了!
我在世间, 永没有逢到像你们这样出肺肝相示的人。世间的人群结合, 永没有像你们样的彻底地真实而纯洁。最是我到上海去干了无聊的所谓“事冶回来, 或者去同不相干的人们做了叫做“上课冶的一种把戏回来, 你们在门口或车站旁等我的时候, 我心中何等惭愧又欢喜! 惭愧我为什么去做这等无聊的事, 欢喜我又得暂时放怀一切地加入你们的真生活的团体。
46雨人是自己的志向的主人: 水第二辑但是, 你们的黄金时代有限, 现实终于要暴露的。这是我经验过来的情形, 也是大人们谁也经验过的情形。我眼看见儿时的伴侣中的英雄、好汉, 一个个退缩、顺从、妥协、屈服起来, 到像绵羊的地步。我自己也是如此。“后之视今, 亦犹今之视昔冶, 你们不久也要走这条路呢!
我的孩子们! 憧憬于你们的生活的我, 痴心要为你们永远挽留这黄金时代在这册子里。然这真不过像“蜘蛛网落花冶, 略微保留一点春的痕迹而已。且到你们懂得我这片心情的时候, 你们早已不是这样的人, 我的画在世间已无可印证了! 这是何等可悲哀的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