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光没有动,脸仍旧埋在膝内。柳芳菲的恶言似一行轰轰然驶过的列车在黑漆的山洞中忽然爆炸,她不期然受到极大的震荡,本能地缩成一团。摇光颤抖着深深呼吸,将双手缓慢握住,微微用力,指甲就这样切进肌肤里去,一阵剧烈的疼痛自掌心传遍全身,然而手指却无视生理反应地继续收紧。直到她看见有血液从指缝间溢出,滴落在地,心里忽然感到释然,仿佛那根系在心头绷到极限的弦,也慢慢放松开。
“我父亲,他是罪该万死。”摇光轻细的声音低低传来,“无论他在你们眼里是多么十恶不赦,也无论他未寒的尸骨要遭受你们几千万次唾弃,我依旧会在内心祈祷他能安息,你们骂我无耻也好,该死也罢。我父亲已用生命付出代价,我不要他下十八层地狱,不要他死后还遭受折磨。即使他做错事,大错特错,也不能磨灭他对我的爱,如果我丢弃这些,黄泉路上他会很难受的。”
摇光慢慢站起身,目光渐渐变得沉静:“我是他的女儿,也的确用过那些沾血的钱,我会替他赎罪。”她扯开嘴角,轻松微笑,“终于可以无拘无束地说出内心的想法,不必再害怕被人知道了。”
“你什么意思?”柳芳菲诧异于摇光突如其来的转变,感到一丝莫名地惶惑。
摇光没有答她,却说:“我的身世不是秘密,随便你要告诉多少人,我不在乎。”
“你去哪儿?”柳芳菲感到不妙,伸手攥住摇光。
摇光挣开她的束缚,嘴角溢出讥笑:“别紧张,不关你的事,我不会连累你,只是以后,你不必在梦里诅咒我了。”
摇光先回了趟宿舍,她找出自己最喜爱的衣服换上,站在镜子前观察自己,镜中人神情呆滞,一张臃肿的脸将原本秀丽的五官拉扯成平庸。她看得越久,越觉得镜中人丑陋难堪,一无可取,最後逃一般躲开,不敢再看。
宿舍楼通往教学楼的路径并不长,夜间十分安静。摇光一步一步走着,寒风透过衣衫的缝隙钻了进去,接触皮肤撩得她战栗不已。她的泪绵绵流淌,湿迹满面,旧的还未干透,就有新的滑过。此刻她内心荒芜,寸草不生,心仿佛死了一般止住了,只有肉体还在活动,而这活动也不过是最后的解脱。
教学楼一片漆黑,空无一人,摇光行至顶楼,深吸一口气,推开门,慢慢走至护栏边。她仰头望向夜空,发现月亮被厚重的云层挡住,只隐隐有光,朦胧不清,忽然笑了,轻轻地哼唱:“你看,你看,月亮的脸偷偷地在改变,月亮的脸偷偷地在改变……”她微弱的声音断断续续,破碎得不成调。
摇光唱了一会儿,便静下来,她翻过护栏,慢慢坐在沿上。夜空中似乎飘起了小雪,天地如此静穆,一言不发地看着芸芸众生。每一天,有多少人出生呢?美好的丑陋的,被祝福的被诅咒的,没人有选择出生的权力,也没人能选择出生后的境遇。而每一天,又有多少人死亡呢?壮烈的无名的,无悔的有怨的,所有人最后都会成为天上秃鹰与地下蛆虫的食粮。生命,本就是一条源于不平却终于平等的离奇曲线。
渐渐地,摇光感到有些头重脚轻,眩晕发热,她想时间差不多了,这时候如果身子一斜摔下去,多半不会有痛苦。当真正赤裸裸地直面死亡,摇光有些害怕,片刻前的大义凛然已所剩无几,此刻她感到无尽的绝望与脆弱,她想象明日一早同学们发现自己尸体时的表情,是震惊,冷漠,还是鄙夷?学校会如何处理自己?姑妈得知后又会不会难过?还有那些记者,这次该怎么去胡编乱造?刊登自己死讯的报道,会不会传到法国,传到疗养院的母亲耳中?她还能不能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