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很长,首先我想到的是自己的家境,自己必须面对的困难,自己必须承担的责任。而后产房里发生的事改变了我的心态,使我觉得自己不必再流泪。同这屋子的有些女人相比,我是多么的幸运啊!
凌晨三时,一个女人被人搀进了手术室,半个小时后随着一声惨叫,她生下了又一个女孩。此前她已经生了四个,全是女孩。
这是偷生游击队的一个成员,二十多岁的她现如今应该已是五个孩子的母亲。家里一切拿得动、载得走的东西在两年前,也就是三毛出生的那年秋收后,全部被计划生育工作队的拖拉机拉走了。她的家只剩下泥土垒起的四壁墙垣,房子里只有泥土和从空中直射的阳光。即使是这样,那时她心里也还觉得值。
她庆幸自己在计划生育工作队到来之前,能够及时逃到后山那个被野猪遗弃的山洞里,洞的上方有一个硕大的野蜂窝,这群剧毒的野蜂不久前蜇死了来此采蘑菇的谢婆婆,从那时起村子里的人再也不敢到后山去。她冒着随时被野蜂蜇死的危险,靠着洞边的野果充饥而生活七天,然后逃到原始森林里去,只是因为她坚信,下次一定会生儿子。
从那时起,她和丈夫一直逃亡在外,两年多来他们忍饥挨饿,流着泪埋藏了被狼咬死吃剩的三毛,病死的四毛。丈夫身体好的时候,还可以每天黎明前偷着下山到农民家,做点木工活换些米和盐,天黑后偷着回到他们大山深处的窝棚里。后来丈夫生病,无钱医治,也不能干活,只有野菜的日子他们已经过了整整六个月。山穷水尽,她想到来投靠远嫁莆阳的表妹。一路乞讨而来,在表妹的劝慰和资助下,平生第一次住医院,等到的却是自己无法接受的事实——她的第五个小女孩出生了。
当我后来知道她的故事时,我想,她所面临着的一切,即使是特别坚强的人,身处其中,可能也要垮了。
那天凌晨,还有一个女人走进了产房。
如果说前面那可怜的女人是受封建余毒迫害,那么这次进来的女人则更加讽刺。她已经到了政策规定的生育年龄,她准备生育,只是她所在的单位的生育指标不够,临近预产期的孩子现在已宣告为不准出生的人!她必须请医务人员再一次把毒药注入她的胎盘内,使自己生下一个没有生命的死孩子!否则的话,她和她的丈夫将被工厂开除!
那个夜晚真的很长,我却已经不再忧愁,也不再无助。我想到自己的命运,已经比太多人好了。我决心面对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