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陌上桑(3)

胡兰成将小周的事情告诉爱玲后,可以想象她的震撼与刺痛。笔端下无数次流淌的辛酸恋情,终于这样真实而残酷地摊开在她眼前,只是这次主角换成了她。善于把握笔下人物命运的她,这次也不知道,命运后的那只翻云覆雨的手,究竟要怎生落笔。

她是完全被动的。在婚外恋情的这方面,她同多数女子一样,根本不可能把握主动权。

但是她偏又爱得这样深。他的背叛还不足以让她下决心一刀两断。人世的痴缠折磨着她骄傲的心,直到他在温州又与范秀美做成夫妻时,她才真的决心要一路寻来。

千里寻夫,只为求他做个决断。我不计较你的不专,也不计较你的其他女人,我要的只是你一句话。你说,你说你只要我一个人,今生今世只要我陪在你身边,好不好?

在与他第一次见面半年后,她又一次低到了尘埃里,这般询问。

他的态度看似平静,语言看似通情达理,却将她的自尊撕毁得无以复加。他不肯,只说,“我待你,天上地下,无有得比较,若选择,不但于你是委屈,亦对不起小周。”

面对如今的他,爱玲又何必多说什么。她以女子的敏感和作家的触觉预感到,属于自己的这段倾城之恋,就要如此悲酸落幕了。

她放了手。这段恋情,像落在碧水寒潭里,冷意直浸到心底。不想拾,也拾不起来。

离开的时候,温州的天灰蒙蒙的。下着雨,一滴,一滴,朦朦胧胧,淅淅沥沥。一如她此时的心境。

沉思良久,她终于说了出口,“你到底是不肯。我想过,我倘使不得不离开你,亦不致寻短见,亦不能够再爱别人,我将只是萎谢了。”

她真切而敏锐地对自己日后的感情乃至人生宣判了死刑。不会死,却不会再爱别人,将只是如一朵最美丽的花,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寂寞凋零。

女子一辈子,心花只为一个人,开一次。开过后便萎谢,落红作泥,从此荒芜。

爱玲的话早就该说,一直闷到现在,无非是为了自己那个残存的幻想。善写悲情的她看着笔下一对对恋人的凄哀故事,曾以为属于自己的传奇可以跳脱出这悲凉的圈子。

而当残酷的结局真实而平静地摆在她面前时,她才发觉原来自己的人生啊,也是这般华丽苍凉。

痴男怨女,情天恨海。自古至今,概莫能外。

生命的华丽与苍凉她早就知晓,几年后亲身演绎,像是上天对早慧的她一个天大的讥讽。看惯了春花秋月,却终身陷情爱无法自拔;写厌了悲欢离合,却最终难逃命中注定的悲剧。

彼时故事,如今演绎,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她说,“我将只是萎谢了。”不只爱情,亦是人生。她的传奇从此停留在战火纷飞的一九四四年。爱情与事业,在那一年,同根并发。

失落了爱情的她,日渐一日地憔悴枯萎下去。可她还是凭女子的温存善良用自己的稿费接济他,只为怕他在奔波离乱中受苦。

一九四七年六月,她寄来最后一封诀别信:

我已经不喜欢你了,你是早已经不喜欢我的了。这次的决心,是我经过一年半长时间考虑的。彼惟时以小吉故,不欲增加你的困难。你不要来寻我,即或写信来,我亦是不看的了。

此时的他已脱离险境,有了安定的工作。她将这信在他生活安定的时候寄来,只为了尽量不增添他人生的苦难。同时,还附上了自己的巨额稿费。

她想与他决断,却又不想伤他。即使他曾经那样刺痛过她,她却还是不忍心。这个外表冷漠的女子,在他面前,是那样的温良贤淑。

她这一生,从未负他。而他却毫不犹豫地负了她,那样彻彻底底,死心塌地。

胡兰成后来曾写信给爱玲的好友炎樱,渴望挽回这段爱情。结果自然是石沉大海,音讯全无。

当初可是自己先放手的啊,此时又想捡回来。他真当爱情是儿戏了。

后来的他,写下《今生今世》一书,言辞清丽、用情至深,铺成了一幅胡氏群芳谱。原以为他能反思爱情,谁知在他的书中,与他相约今生的六个女人所占篇幅竟大致相同。

这就是他对普天下女子的爱,是博爱,不是深爱,泛滥却不专一。没有孰轻孰重,有的只是将一颗心均分。殊不知这爱的平均,本身就是对感情最大的侮辱与戏弄。

爱玲当初决绝地离开也是缘出于此。她并非不能容忍他身边的女人,也可以原谅他的不专。只是不能容忍他竟用那样火热的一颗心同时去爱。如果他放弃这段感情,自可以另觅他人。但他不能在深爱她的同时,还与其他的女人作鸳鸯戏水观。

爱情也是需要道德的。她不能容忍这样的没有区别。平均享用,不分彼此,爱情又不是大锅饭?

她爱他,就可以不顾一切地爱他。只是单纯的他个人,那个活生生立在她面前映在她眼里的那个人。而他给她的爱,做不到这般明心见性。

爱玲不顾他的政治身份,毅然下嫁。她从不参与政治,总说政治这东西太可怕、太复杂。她只愿用普天下所有热恋中少女的热情去经营自己的爱。她以为爱是安全的,足够容纳这世间的女子。

政治之复杂,在于时局、人心之易变。

可是“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啊。曾经那样的信誓旦旦,到头来都付作三千东流水,去休去休。这爱情比起政治,又能稳固多少呢。

于是一阵悲凉直袭到心底。

初见他时,她送他照片,并在后面题字,“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

诀别时,她幽幽地发出叹息,“我将只是萎谢了。”

她是一朵摇曳盛开在乱世上海的一朵奇葩,绚丽而生,凄哀萎谢。将她见他别他时的两句话连起来看,才发觉这倾城之恋也如花。

展眼春来,目送春去。花开花落,即为一生。

于是感叹,这无常的人生啊,总是要将“白首不相离”刻在云端。不久被风一吹,便都散了。

无影无踪,无声无息,像是一场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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