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月份牌女郎(3)

妈妈的命很好。她和我父亲的包办婚姻还算四平八稳。她早上念念佛经,然后乘黄包车去和朋友们一起吃午饭、打麻将,直到傍晚才回家。她和同一个圈子的太太们同病相怜,一起聊聊天气,埋怨着下人们多么懒惰,抱怨着治打嗝、痛风或是痔疮的新方子毫无效果。她没什么值得忧虑的事情,但愁苦和忧虑却总是弥漫在她给我们讲的每个故事中。她常说:“这世上没有幸福的结局。”不过,她依然很美,当她莲步轻移时,恰似一枝娇嫩的新竹摇曳在春风里。

“隔壁卓家的佣人真是懒,马虎到把马桶里的粪都泼出来了,搞得满街臭烘烘的。”妈妈说道,“还有我们家的厨子!”她压低嗓门,不满地嘘了一声,“他刚才上的那道虾太不新鲜了,那味道真败胃口。”

我们没有和她争,其实让我们喘不过气来的既不是外面的粪臭,也不是放了一整天的虾的味道,而是她的气味。今天佣人不在,没人扇扇子,房间里空气不流通,于是,妈妈的裹脚布散发出来的那股血和脓的臭味直逼我的嗓子眼。

妈妈还在絮絮叨叨抱怨着,爸爸打断了她,“你们姐妹俩今晚哪里都别去。我有话跟你们说。”

爸爸说话时望着梅。梅回望着爸爸,微笑着。她的笑总是这么迷人。我们姐妹俩不是坏女孩,今晚我俩确有安排,但其中可不包括待在家里听爸爸教训我们,说浴缸里的洗澡水放得太多,或碗里的米剩了一粒。以前,梅一撒娇,爸爸总是报之以微笑,把烦恼抛到九霄云外。今晚,他却眨了眨眼睛,又把目光转向我。我不禁又往椅子里缩了缩。有时我觉得,只有这样,在父亲面前把自己缩得小一点,我才真正有点孝顺女儿的样子。我自认为是个摩登上海女孩。我不愿相信过去对女人那套三从四德之类的要求。现实却是,不论父母多宠爱梅,她和我毕竟只是女孩。秦家的香火到我们这儿就断了。秦姓家族后继无人;祭祖时,没有子嗣的父母将无人拜祭。我们小时候,父母认为女孩没用,不值得费神,便懒得管教我们。后来,怪事发生了,父母亲居然毫无保留如痴如醉地爱上了他们的小女儿,梅。因为这份宠爱,我们多多少少还能像儿时那般自由自在,梅就这样被宠坏了,父母亲又常常由着她,于是我俩经常无法无天,表现得既不孝又无礼。不过,这在别人眼中的不孝和无礼,被我们称为摩登和无拘无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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