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照片的背面(3)

 

于是,我们看到,她总是小心地开启一个话题,从远处说起来,仿佛相熟的二人午后于街头碰巧遇见,找一近处的茶舍坐定,随意地说起什么往事一般平常。她当然急于知道那些有关照片的事,急于知道彼时都发生了些什么,甚至急于要了解对面的这个人。但她若无其事,顾左右而言他。她要对方慢慢地松懈下来,然后不自觉地离开两相面对的此时此刻,自己走回那些照片发生的时空当中去,然后沉浸其中,开始自说自话。循着对方的思路,她会不时地提醒、逗引、撩拨,步步设问渐趋深入,直到对方向她完全打开自己,甚至置她于不顾,滔滔不绝地诉说着那些过往既久的事情。而她坐在一侧,就像一个催眠师看着一个进入状态的对象那样,她知道他已经离她远去,暂时回不来了。此时此刻,还有那张照片吗?照片已经被轻易地穿透。经由她的设计和诱导,摄影师带领我们到达了照片的背面 ——原来当时发生了那么多的事!原来整个事件的过程是如此曲折变化、人物众多而且结局难以预料!

原来摄影师舍身其中之时是如此恐惧、紧张、慌乱甚至处置失当!听着摄影师越来越清晰的回忆和描述,你会明白,这张照片并不是一张单薄的纸。在摄影师心中,每张照片都是他自己一段活生生的生命经验。所以,他从这张照片中看到的东西,跟所有其他人看到的东西完全不同。他看到的永远不是照片本身,他轻易地就会置照片于不顾,径直进入一种既往的过程性经验重现当中。正是因了这个曾经身临现场的经验本身,让他从照片当中看到的更为复杂和立体 ——特别是当岁月移易时日长久之后,更为丰富的人生历练、对于彼时发生的一切进一步的理解以及想象会层层附加在这张照片之上,让摄影师在观看他自己的照片之时百感交集、思绪万千。为什么我们这些局外人在那张照片当中看不到这些?显然,照片在向我们显现出某一事物存在的部分讯息的同时,挡住了更多的讯息。而我们习惯的一种理解则是,一张照片如果不能传达完整讯息,那是因为摄影师对于整个事件缺乏足够准确的判断,甚至因为技艺缺陷没有捕捉到事件发生过程当中的那个“决定性瞬间”。但是,我们可以将这个问题反过来提问:一个技术高超的专业摄影师就可以通过一张照片(或者是一组照片)完整显现出彼时身处现场的全部经验吗?显然不能。

这与摄影师的技艺无关,而与影像本身固有的局限性有关。如果没有充分的文字性说明,单凭一张照片,甚至一组照片,建立起来的其实只是一个从左到右的横向的叙事轴线。从视觉形态上而言,数量再多的影像也只是有关现实事物的一个扁平的表象。试想一下,一组历时数年拍摄有关某人日常行为的照片,经由平面设计人员的安排同时出现在纸媒的一个界面上(同时性传达),如果不是人物的容貌具有明显差异,或者是行为的前后秩序具有明显特征,我们如何仅仅通过那些集合在一起的影像,准确地建立起有关那个人物生命活动的时间流变过程?能够显现这个平面影像背后讯息的语言显然是文字。访谈的重要性就在于,它穿透了这个有限的二维平面,从而进入影像无法告知我们的那个区域。它建立起一个从前到后的叙事轴线,从而可以自由地穿越那些表象,重新回到逝去已久的时刻,以纵深性地探究和描述事件的整个过程。

而访谈设计的细致与周密,可以有效地呈现所有那些影像难以触及和显现的部位 ——比如摄影师身处现场时的内心感受与应对判断;旁观者对于整个事件的看法和意见;以及事件当局者是怎么想的,等等。从这个角度上说,所有纪实性的影像,都只是它所指认的那些事物的一个视觉象征,一层薄薄的外壳。最为真实的讯息则始终暗藏于那些在场者的经验与记忆当中。随着那些在场者的渐次离世,那些照片背后丰富而复杂的真实内涵也将离我们远去。这也许正是一些有识之士近年来抓紧时间对一些老摄影家展开抢救性采访的一个重要原因。维兰·傅拉瑟(VilemFlusser)在他的《摄影的哲学思考》一书中说过:“图像是用来将世界译介成人可以触及和可以想象的东西。但是,即使图像起了这种作用,图像仍然将自己横亘在人与世界之间。图像原本应该是地图,却最终变成了银幕。图像不但没有将世界呈现给人类,反而以自身取代世界,而使重新呈现的仍然是图像,其僭越的程度犹如人活着是为了配合他制造的图像那样。”可是,我们有多少人真正意识到照片的这种与生俱来的有限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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