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中也耸立着不少的石“桅子”,粗细不一,像一串串牵手渡河的人。春夏涨水时,它们藏于浩荡的水国;而枯水期,便密密麻麻现身河中,船要曲曲折折绕着它们走,如同扭秧歌。奕华坐在船头,看到船刚避开一根石“桅子”,又快要撞上另一根,手心都捏出了汗。她想起三姑曾说的,“桅子”都是女人立的,是想留住男人的心,男人的魂。记得她问三姑:怎么叫留住男人的魂。三姑被她问住了,半天都回不过神来,双眼潮润。很久才幽幽地说:人都死了,还能有什么指望?立一个“桅子”,让男人的魂走得再远,也知道你在望他,回来看一眼,托个梦,或许来生记得再寻你做夫妻……
奕华坐在船头上,想起三姑,她曾经的民间精神母亲,鼻子发酸。她望着雾蒙蒙的一片,很想透过雾看到垭口上的那棵老黄葛树。当然望而不得。她想起母亲的“迎风展翅”--那是另一棵老黄葛树,站在垭口,岌岌可危的样子,面临着无数的难以预测。
……
奕华长到13岁还是第一次见到爷爷,见到自己血脉的源头。但这次蓝姓家族的聚会,寡淡得令她吃惊。
爷爷见到他们一家人,只是轻轻地招呼:来了。见到她,爷爷说:是小华吧,这么高了,比小妹的儿子小健还高一头呢。
小健是姑姑的二儿子,比奕华还长一岁。
奕华尤其惊讶的是,父亲与爷爷彼此的称呼--父亲叫爷爷不叫爸,叫蓝委员。那是因为爷爷在抗美援朝时,捐了不少金条给国家,国家就给了他一个上海徐汇区的政协委员当。这是父亲曾引以为骄傲的事。再加上他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已划清了界线的父亲,干脆叫他蓝委员。而知子莫如父,爷爷就称儿子为蓝校长。
家庭聚会变成了小心翼翼的外交活动,有理有节,就是没有情。几句开场白后,爷爷便沉默了,父亲也随手操起一张报纸看起来,剩下奕华与母亲面面相觑。
爷爷比父亲还要高大一些,也穿着藏蓝色的中山装,翻着裤边的藏蓝哔叽呢裤(据说这样的裤子款式是周恩来很喜欢的),头发剪得很短,打理整齐,还基本没有白发。皮鞋擦得亮锃锃。让六七十岁的他,看上去也就四五十岁。看得出他很重视这次见面,下足了工夫。
小奶奶站在这个家庭聚会的几米开外,眼睛活泛地瞄着这边,瞧着谁的茶没了、水果没了,便动作敏捷地续上。
小奶奶本来是蓝家的下人,是奶奶从老家杨州带来的。来时还是个孩子,瘦得像只猫。她那时的活儿就是侍候奕华的姑姑,替小姐梳头,拎书包上学,算是贴身丫头。解放那年,奶奶死了,爷爷就收她做了正房,这也是奶奶的意思。奕华没听到过父亲和母亲怎么称呼她,不得不打招呼时,他们就叫她:嗨。但父亲私下叮嘱奕华,不得没礼貌,要叫奶奶。而奕华想着这个女人时,总叫她小奶奶。
与爷爷结婚后,小奶奶也一直保持着下人的规矩。主人家谈事,她远远呆着,从不插言。她习惯了侍候人,心无旁骛。她与爷爷没有一男半女。据说,当初也怀过,奕华的父亲正读大学。这个爷爷的大儿子说: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情生孩子?生一些成份不好的,害人呢。小奶奶眼眶一红,就去做掉了。那时她也还年轻,却从不想东想西,一门心思跟着老爷,侍候老爷。之后,又侍候着姑姑一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