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节:山下旌旗在望(12)

1944年夏秋征召的所谓10万青年军,同样免不了这一悲惨的厄运。同济出身的学生兵有一位名黄克鲁者,在泸州整训期间,亲眼目睹了通讯营营长贪污腐败的行径,大感不平,以傅斯年经常挂在嘴边的名言“读圣贤书,所学何事”,以及范仲淹老先生“先天下之忧而忧”的士大夫姿态出面制止,竟被对方当场扇了两个耳光,然后命人一顿拳脚打翻在地,拖进一间黑屋子关了禁闭。另一位同济出身的学生兵名蓝文正,在集训时不服从长官的口令,并以“位卑未敢忘忧国”之类的豪言壮语予以顶撞。长官怒不可遏,当场下令将其拉出训练场,就地枪决了事。同济医学院出身的学生兵许耀祖,因受不了法西斯式的军事专制和特务统治,几次逃跑未果,在一次次响亮的耳光与枪托敲打的哀号声中,最终导致精神失常,整日叫喊不止。有一天,许祖耀大脑突然清醒过来,回想往事使他备感苦痛,于是悄悄来到训练场,捡起一支步枪,口含枪筒,手扣扳机,饮弹自尽。至于那位在征召运动中名噪一时的“海龟”杨宝琳,因有西洋博士与名校教授的双簧重量级头衔,被长官破例任命为青年军 203 师工兵二连少校指导员。杨在军中虽感大不适应,身心俱受折磨,但总算熬了下来,既未遭到被拖出操场就地正法的厄运,亦未导致精神失常的恶果。后来,杨宝琳随军渡海去了台湾,任职于装甲兵战车工厂,在同是留德的学长蒋纬国将军麾下效劳。未久,杨突然宣布自己看破红尘,生死两忘,遁迹空门, 自冠法号“释自渡”,以他的专业强项——工程力学原理阐释佛理法道。20世纪80年代,著名的释自渡法师怀揣着当年壮志未酬的理想与抗日兴国的陈年大梦,在一片“阿弥陀佛”梵语圣歌声中于巴西圆寂。据说,原杨宝琳教授,后释自渡法师归天之时,没有像他的前辈弘一法师李叔同那样留下“一事无成身渐老,一钱不值何销说”的诗名,或“悲欣交集”的四字真经,而是道出了一段对自己人生历程经年思索的佛理:“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

比之蓝文正、许耀祖以及杨宝琳等同济大学的学生与教授,吴金鼎可谓幸运至极。他从军之后,凭着在伦敦大学苦心修炼的娴熟英语和外人很难弄懂的“技正”的头衔,很快被分配到四川新津盟军设立的第二招待所,当了一名招待主任,专门负责为美国在华空军提供翻译、娱乐、导游、兑换外币等吃喝拉撒事宜,有时还可免费陪着美国大兵吃几块无论是李庄的林徽因还是成都的陈寅恪之类病中学者,都难得一见的带有香辣味的烧烤肉,喝几杯泡沫四溅、酣水奔流的上等啤酒,日子看上去颇为潇洒自在。只是吴金鼎总觉得心绪难平,且感到“手忙脚乱,体力日衰”,每当陪美国大兵喝得酒醉时,便摇晃着五短身材独自回到宿舍,从枕头下抽出那半部既未考证,也没来得及配图的《成都前蜀王建墓发掘报告》,抱在怀里,痛哭流涕,悲恸不已。

战争的脚步依然向前猛进,只是日本人越来越感觉举步维艰,中华民族的地平线再度亮出了希望的曙光。诚如傅斯年预料的那样,日军为完成“一号作战计划”,在长达半年的连续作战中损耗巨大,国际战场形势变化迅速,日军在太平洋战场连连失利,帝国海军受到重创。护卫日本本土的外围岛链基地,被美国誉为“漂浮的陆地”之航空母舰陆海空力量“五马分尸”,日本四岛危机突显,不得不仓皇调整战略,把主要精力用于局势更加紧迫的太平洋战场,以对付美军对本土要害的致命打击。占领中国西南地区独山的日军,遂成为一支流浪于异域的孤军,不得不放弃独山,撤出黔东南,固守中国东南沿海和南洋,勉力支撑岌岌可危的海上战局。正如日本战史在总结“一号作战计划”最终失败所发的慨叹:“决心之下,虽移山填海之难,亦有成功之日。惜我军已成强弩之末,终致功败垂成。”[43]

中国抗日战争胜利的信息接踵而至,号称10万之众的青年军在一片混乱和啸叫声中,以虎头蛇尾的形态宣布解散,在抗日战争历史上没有留下任何值得一提的战绩。而蒋经国却借此机会一跃杀入国民党军队的高级领导层,为日后荣登“大位”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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