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使者正坐在几案后面,一边饮茶,一边若有所思,好像在思考着什么。他有二十来岁的样子,五官倒也端正,颜色微黑,脸上线条和缓,身上穿着精致华丽,眉目之间却隐隐透出一丝市侩气息。他听见脚步声,抬起头来,满脸堆笑,突然嘴巴张开了,脸上的肌肉凝固在那里,显出一种难以掩饰的失态。
刘胥一见这人,当即笑逐颜开:“听说楚王兄弟派来了使者,寡人匆匆赶过来,没想到是赵先生亲自来了。寡人实在荣幸,我兄弟还好吧。”
那男子这下才惊醒过来,赶忙跪立,拱手匍匐施礼:“外臣赵何齐叩见大王,祝大王玉体安康。”又身体微侧,对着刘丽都施礼,“也祝王后玉体安康。”
刘胥笑着说:“赵先生何必这样多礼。丽都,这位是楚王王后的亲同产弟弟赵何齐先生。赵先生的家族原先是定陶县的商贾,富可敌国。我兄弟虽然贵为楚王,可是要论家产财物,只怕还不及他家的一半呢。”刘胥一边说,一边俯身拉起赵何齐,说:“赵先生弄错了,这位是小女丽都,哪里是什么王后。赵先生还是过于恭谨啊,问也不问就先来跪拜。”
赵何齐陡然惊喜起来:“真的?原来是翁主,大王赦罪,大王赦罪。臣真是罪该万死,罪该万死啊,竟然张嘴就胡说八道。臣看见翁主如此花容月貌,惊为天人,心想,只有像大王这样的英睿神武,才有资格获得如此天仙般的女子做王后。没想是翁主,真是罪该万死。不过臣仍旧以为,既然翁主如此丰姿超逸,那么王后也自然不会差的。”
刘丽都知道自己的美貌足以颠倒众生,平日各种谀词听得耳朵起趼,却也从未感到厌倦。这会儿听到赵何齐夸自己,心里同样甜滋滋的,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大王,你说这位赵先生是商贾人家,怎么还这么喜好咬文嚼字,华丽的词句一套一套的。”
刘胥笑道:“难得的就是,赵先生虽然出身商贾,却自小从齐国聘请了好几个硕学通儒,一直恭敬奉养,每日里请教《诗》、《礼》和《论语》,要论学问,恐怕你也只能望他项背呢!”
赵何齐谦虚地说:“大王过奖了,臣也就是认得几个字而已,不至于算错账目,哪里敢说懂得高深的儒家经典啊!不像翁主,出身贵胄之家,自小就有德高辞赡的保傅相伴,大王宫中又尽多满腹经纶的大儒,翁主耳熏目染所得到的学问,臣这辈子就算悬梁刺股,不吃饭不睡觉,也是学不来的。”他说话的时候,一双眼睛像驴拉磨一样,在刘丽都光滑洁腻的脸蛋和脖子周围游走,没有离开一下。
刘胥笑道:“赵先生别宠坏了她,请堂上坐。”他转过头对刘丽都说:“丽都,你去招集一下宗族长老,和你母亲、弟弟,并且吩咐厨工和乐工,哺时上晚膳,鼓瑟吹笙,迎接楚王尊贵的客使。”
刘丽都答应一声,转身走了出去,心里暗暗好笑,这个呆子真好玩,不知楚王派他来做甚。
宴会设在显阳殿的前殿。显阳殿空间不大,结构却精致绝伦。大殿四围都是镂花的琐窗,皆用名贵的檀木雕制而成。寻常时候,琐窗被竹帘和帐幔遮蔽着,掀起那些青翠的竹帘和縠白的帐幔,左边可以眺望清澈澄碧的菱鉴湖,湖水荡漾,好像就在脚边喧逐,叫人感觉清凉沁骨,确实是个避暑的佳地。右边则是个花园,起伏的假山上种植着稠密的枣树,大殿前面的院子里则簇拥着数不清的桂树。这时细雨已经全部停了,桂树枝头上满是细密的黄色和白色,重又发出一阵阵袭人的香气,被湖上的清风一吹,像看不见的帷幕一样缭绕在大殿的周围。
赵何齐推开琐窗,极目浩渺的烟波,夸赞道:“大王真会享受,正值中秋,如此美景,真是让臣恍然觉得自己在月宫之中呢。枣树和桂树,又是何等符合大王的经历。二十四年前,大王才十多岁,就被皇帝陛下封为广陵王,这不是很早就贵显了吗?下臣希望大王托这些桂树的吉祥,再贵一级,那就完美无缺了。”
刘胥大悦,笑道:“先生请饮酒。寡人以眇眇之身,托先人荫庇,得王此土。如果终生能享受这良辰美景,于愿已足。先生的家族素称定陶首富,这样简陋的园子和楼阁,怕早就不稀奇了。”
“哪里哪里。”赵何齐饮了一樽酒,道,“汉家的规矩,商贾的地位一直就低下。高皇帝甚至还规定,商贾再有钱,也不能乘高车,不能穿丝帛制成的衣服。当今皇帝陛下讨伐匈奴,也屡屡征发商贾从军以填沟壑,臣家若不是纳钱大司农佐边,臣只怕也早就死在大漠了。唉!没有地位,便有金山银山,又有什么乐趣呢!”说着嗟叹连连。
刘胥安慰道:“先生休要懊恼,总有机会改变的。再说,商贾其实也只是表面地位低下,而实际享受,远远不是一般宗族诸侯能望其项背的。寡人好在身为当今皇帝的亲子,处境才稍微过得去。至于隔得远一点的宗室,有些穷得只能坐牛车呢。寡人听说,定陶周围的有些诸侯就经常向你们家族借贷的,他们每年所能收到的微薄租税,恐怕永远也还不清君家的债务吧。”
赵何齐微笑道:“大王真是词锋机敏。不过,这也说明大王明白了一个道理,如果不能成为天下的大宗,就总是颇有缺憾的,富贵也终不能长久,大王真是英明。”
成为天下的大宗,也就是做皇帝的隐晦语。刘胥向左右看看,咳嗽了一声:“今日宴乐,不谈这些沉重的话题。寡人能见到先生,非常高兴,今日不醉无归。传令奏乐,为楚王使者侑酒。”
赵何齐道:“不用了。外臣酒量甚浅,不敢奉命,恐怕酒醉失礼,有违法典。”
刘胥哈哈笑道:“今日寡人高兴,就不用拘什么礼节了。寡人马上吩咐家令退下,你我尽兴就是。还有,小女丽都擅长歌舞,今天让她为大家舞一曲如何,寡人的爱姬左修又擅长鼓瑟,就让她们两个乐舞,为先生和宗族长老们侑酒吧。来人,撤了燕乐。”
堂上堂下的乐工恭谨地退了出去。刘丽都站起身来,笑道:“大王总是喜欢在客人面前出女儿的丑。不过有左姬鼓瑟伴舞,我是横竖不能错过的,谁不知道左姬难得一动纤指,除了大王,谁有福分经常能听到呢!”
左姬笑道:“翁主就不要取笑妾身了。能为翁主伴舞,是妾身的荣幸,请翁主起舞吧。”说着纤指按瑟,一阵泠泠的瑟声顿时从指下飞出,绕梁飞舞。堂上所有人都停止了咀嚼。
刘丽都放下酒樽,踱到大殿的中央,她修长曼妙的身躯在悠扬深沉的瑟声中,缓缓旋转起来。她梳着堕马髻,乌黑的头发披散至腰际,快至发梢的部位松松地绾了个结,用一条雅淡的丝带束着,一抹尖细的发梢斜斜地散在一边。身上穿着裁剪合体的淡绿色深衣,衣襟的曲裾为深褐色,上绣菱枝状的花纹。曲裾长长地在身上缠裹了数层,斜掩在身后,也同时勾勒出她曲线绝美的身躯。由于深衣曲裾的数层缠裹,在大腿以下形成数道斜的花边。那深色衣裾边侧的菱枝,在她婀娜的身躯上夭矫跳跃。伴着那凄美的瑟声,这个女子宛如姮娥。对,就是姮娥,她不正是飞扬在天香云外之中吗?
赵何齐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美女的舞步,心里暗暗惊叹,如果能和这广陵国的翁主缠绵上一夜,真是死亦不恨。对了,她肯定还没嫁人,我何不向她父亲求婚,一定要娶了她回国。现在我姊姊是楚王的宠妃,楚王也须借助我家的财力,才能过上奢华的日子。我唯一的遗憾是,家世虽然豪富,却没人当上高官,连高爵都没有。姊姊虽然嫁了楚王,但现今一般的诸侯王没有什么权势,想帮我当官封侯,也心有余而力不足。所以楚王这次派我来广陵国,就是为了结交这个当今皇帝的亲儿子,希望能说动他有所准备,有朝一日入居长安,成为大汉天子,那时我这个出了力气的人,无论如何也该封个列侯,光耀赵氏的门楣。人生而不富贵,固然了无乐趣;然而,如果已富而不能贵,那就像蜜桃近在嘴边而不能吃到,岂非更是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