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年为亭吏奉券入县廷(2)

卫缀道:“碰见过的,有几个老妇,但是都不认识。”

“哦,是这样。那么就是说没有熟人能证明你的行踪了。”小武沉吟了一下,“你有没有怀疑过,到底是谁可能这样暗算你呢?”

这个年轻的女子抬起头来,两眼泪光闪闪,迷茫地看着面前文弱清秀的小吏。

小武提醒她:“你平日是否有关系不那么好的人,比如别的婢女和你有过恩怨、争吵甚或相斗的;或者是否有和你存在利害关系的人,比如给你做过财物担保的;或者同里、相识,甚至以前的兄弟中有没有特别贫穷,看你现在地位特殊,一直在考虑谋夺你经手的财物的。你仔细想想,有没有这样的可能呢?”

“没有,婢子平日一向小心谨慎,从不向主人争宠,和同侪的姊妹们都相处得很好。也从未有向别人借钱、购物赊欠之事,和庸保没有打过任何交道。我的兄弟们也都忠厚可靠,我看不出他们有任何谋劫我钱财的企图。”

小武心里隐隐有气,这是什么话,我所考虑的各个方面,都被她轻巧地一一荡开,难道她的品行就这么清白无瑕?再说,她否决起来几乎不假思索,未免也太快了吧。但是,她说得毫无窒碍,我也不好就此加以切责,只有再想其他办法了。

无奈之余,小武的手指神经质地在案上敲动,发出噗噗的沉闷声响,两腿也由于急躁而有规律地上下抖动。谁都应该理解他此时的心情,这件狱事不破,他可真是没脸活下去了。老师李顺在县令面前那样地褒奖他,简直为他押上了一生的声誉,如果他这个号称老师最得意的门生的人,却在最需要他发挥才干的时候辜负了老师的期望,且不说他日后再也没法吃察狱这碗饭,光是这份羞辱就足以让人不忍偷生于世。

他神经质地抓住放在案上的凶器,那柄长约九寸、中脊突起的小刀,刀柄处是个铁环,上面有个凸起,是浇铸不匀所致。他百无聊赖地盯着这刀看了半天,脑子里没什么主意,目光随即游离了出去,定在刀旁那枚竹券上。这枚竹券长约一尺,上面刻满了参差不齐的牙齿,有点像市场买卖货物用的凭证。于是他心头一亮,问道:“这枚竹券是不是你的?”

“回令史君,这枚竹券不是婢子的。婢子当时晕倒醒来,它就落在婢子的身边,可能是凶手不小心遗落的。”卫缀这时泪光消失了,她的话语很坚定,没有了一直以来的哭腔。

“那好吧,今天先问到这里。”小武转过头来,对着旁边肃立的小吏和书胥发下命令:“你们先分头去市场,找那里的商人询问一下这枚竹券的用途,是哪个行业用的,到底值钱几何,回来向我报告。”

不知怎的,小武觉得整件狱事有点奇怪。事发当天,县府的胥隶们早早去各个乡里巡回宣告,而且各乡里精壮黔首全部出发,去郊田捕杀蝗虫。本县经常有蝗灾,今年又是蝗灾最严重的年份,如果不及时杀灭,不但无税粮上交,全县还得靠朝廷从他地运粮来救济,而今年的考绩,自然要远远落后于他县的了,很可能在整个郡垫底。所以即便如卫缀的主人这样的豪猾大族,也必须派出所有强壮的男子和奴仆,协助官吏的灭蝗计划。文书早就下达到他的府第,他们不可能不知道。而卫缀当天却提着一千二百多钱去市场购物,委实有点难以理解。他看着油灯下那些漫不经心的胥吏们,心情烦躁地说:“难道那枚竹券的线索果真一无用处?你们询问过市场的所有巨商大贾了?”

胥吏们本来很不把他当一回事,但是碍于县令王德起先的交代,要他们在察狱期间,完全听从这个小吏的命令,不能有丝毫的推诿,他们也只好假装恭敬。“我们的确问过所有的商贾。”其中一个胥吏说,“他们只说这枚竹券像是贩运缯帛这行当的物事。他们还细细数过券齿,有十一个之多,按照贩缯帛这行当的规矩,每齿折合一百八十钱,那么这枚竹券相当于一千九百八十钱的价值。这盗贼可真是损失大了。”

“损失什么?这当中其实大有问题。是的,有问题。”小武叹口气,“这分明就是一个幌子,想骗我们上当。试想这个贼人一推之力,可以将受害人击晕,让受害人完全来不及有求救的举动,他的强壮、野蛮和胆大可想而知。而当时全县男子几乎都去了郊外捕蝗,整个县相当于一座空城。那贼完全可以好整以暇地动手,而绝对不可能慌张到将可以兑换大额钱币的竹券丢下。再说一个身家不菲的人,也完全不至于去做盗贼,我大汉刑法严厉,比亡秦有过之而无不及。抢掠一千一百钱以上,斩右趾为城旦。一辈子都废了。如果不是走投无路的人,何必冒这个险?唯一的可能就是,这枚竹券是伪造的,贼盗丢在现场,是想故意引诱我们上当,让我们枉费心力去追查那些贩缯帛的商人。而且你们也的确没有探查到这枚竹券的左券在哪里。那么很明显,这枚竹券根本就没有左券,也就是说,根本没有另外一枚和它券齿相合,可以用来兑换现金的凭信。我看现在我们都白忙了,只有再想想别的办法。”

“我想不可能有别的办法了。”那个胥吏笑了笑,“除了那柄人人都可能有的,再平常不过的小刀,现场留下的唯一线索就是这枚竹券,还能怎么办呢?我认为只有从这里入手,再试试看。”

“说说你确切的意思。”小武眯缝着眼睛看着面前这个狂妄的胥吏。他知道自己身份特殊,不是县府正式的高级掾吏,这帮人也完全没把他放在眼里。“但是你们会知道我厉害的。”小武心里恨恨地说道,“你当我真的那么疲软无用吗?”

那胥吏大声说道:“立即拘捕所有值得怀疑的游侠少年、商贾、隶臣、富家奴仆、不事产业的大男子、其他县的人员在本县无暂住文书券契者,以及一向雄猾的大族子弟,严加拷掠,必定能有所收获。”

“大汉的律令倒是允许我们做。”小武想哼一声,但是没敢哼。他知道现在还不是把鄙视挂在脸上让他们瞧的时候。为了将来,必须有点隐忍。“可是,”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可是这样该拘捕多少人呢?本县的牢狱无疑容纳不下,怎么办?况且为了一个小小的剽劫案,搞得这么大声势,毕竟有不好的影响,王公肯定也不想我们这么做的。我看还是不要张扬,一个个私下审问比较妥当。”

县令王德今天非常震怒,把小武召来严加训斥。本来他对卫缀被刺案也不想这么关注,县中每年都会发生好几十起杀人案,本县如此,他县也未必好多少。但今年情况特殊,是大考核之年,岁末就要将三年的治理政绩上报太守府,相比以前每年的小考核来说,无疑更为重要。况且这卫缀的主人又是当地豪猾,一向不将他这个小小县令放在眼里,往年很多剽劫案可能都和他们家族有关。这个家族也不是本地人,秦朝时由濮阳迁至豫章,是卫国公室的遗族。这种有着六国背景的家族一向是很让地方官吏头痛的。高祖皇帝曾专门下过诏书,凡是东方诸侯国的遗族子弟,不但减免租税,而且犯罪时可以大大减轻处罚,致使他们恃宠生骄,常常不把官府的公文当一回事,出去乘马驾车,张弓挟矢,惊吓百姓,还招纳外地亡命匪徒,椎埋为奸。王德平日也的确不敢惹他们,可偏偏这次狱事和他们相关,所以才这般惶恐地布置干吏,希望能及时破获,让他们满意。只是小武这样大张声势地捕人,实在很出乎意料之外。难道这个竖子不知道自己只想秘密访出凶手,尽早了结此案吗?

“明廷教训得极是。”小武谦卑地作揖,“可是臣也昧死禀告明廷,捕人一事乃是明廷属下的擅自举措,臣资历卑微,不足以阻止。”

“岂有此理!”王德愤怒地拍拍桌子,他就怕手下这帮掾属轻视小武,自作主张。虽然目前他也并不怎么看得起小武,可是从小武此前给他分析狱事线索的情况来看,他也不得不承认,这小竖子的头脑还是颇为清晰缜密的,比他身边一般的掾属要强不少。他曾多次告诫掾属们要一切遵从小武的吩咐,可没想到他们会那样胆大包天,大肆捕捉所有至少现在看来跟本狱事毫无关系的人,什么游侠少年、商贾、隶臣、不事产业的大男子、其他县的人员在本县无暂住文书者,以及一向奸猾的大族子弟,这哪里叫察狱,分明是胡闹,传到太守府中绝对会成为笑柄,切责文书将即刻下达到县廷,征召这些掾属到府,诘问过失。他们也都是受过专门训练的人,诊视狱事是他们的基本技能,怎么能不问青红皂白,只懂得拷掠呢?更让人气愤填膺的是,没有经过他这个县令的同意,他们就鼓动发弩县尉,征发了百张强弩,包围了县里数个大族府第,搜捕了大批从他乡来本地的食客舍人。这不是公然和大族相抗吗?这怎么行?即便是一个太守,二千石的大吏,如果没有长安的同意,也不敢这样做的,何况他这个区区六百石的小县令。这帮没脑子的家伙,他们是不是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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