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光爷不会没有接受过满人透过刀光剑影树立威信的传统教育。他在做出屈辱的投降决定时,确实也经历过一番内心的痛苦挣扎。
那是道光二十二年,西历1842年,大学士王鼎刚从河东查勘水灾回京,听说要跟英国签订和议条约,痛哭流涕,极力反对,还拼死为林则徐美言,恳求道光爷收回成命。他向林则徐拍过胸脯:“皇上误会林公了。王某回到京城,一定设法消除皇上的误会。林公或许用不着去新疆了。”可是他斗不过穆彰阿那班宠臣,无法兑现对林则徐的承诺。
王鼎和穆彰阿同在军机上行走,他恨透了这位同僚,见一次就大骂一次,声色俱厉。穆彰阿总是微微一笑,悄悄躲开。
有一次,两人同时被皇上召见。王鼎在皇上跟前一点也不发怵,仍然厉声责骂:“穆彰阿,你就是当朝的秦桧、严嵩啊!”
穆彰阿装成弱势,偷看皇上一眼,也不吱声。
道光爷呵呵一笑,对王鼎说:“你喝高了!来人啦,把他扶下去,省得他在这里胡言乱语!”
王鼎是个硬骨头,就是不下道光爷给他的台阶。第二天上朝,照样说一些逆耳忠言。道光爷耐不住性子了,拂袖而起。王鼎一把扯住皇上的衣裾,大喊:“林则徐冤枉啊!”
结果还是一样,道光爷又令人把他拉了下去。
王鼎回到家里,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决定效法古人,重演史鱼尸谏的故事,当天夜里上吊身亡。
当时,江西新城人陈孚恩在军机处任章京(军事委员会参谋),为人机警,最得穆彰阿的宠任。王鼎死后第二天,他就扮演了一个令人痛恨的角色。
第二天早朝时,军机大臣都到了,单缺一个王鼎。陈孚恩知道王鼎为什么没来,连忙出宫,朝王鼎家里赶去。
可想而知,王大臣自杀了,家里已经乱成一锅粥。尸体悬在梁上,尚未解下。家人恪守王法:但凡大臣自缢,必须奏闻朝廷,派人前来检验,然后才能解下。
陈孚恩一到,便做了一件知法犯法的事情,令王家人将尸体解下。他走上前去,在死者衣带中一阵搜索,找到了王鼎临死写下的遗疏。这份绝命之作的核心,就是弹劾穆彰阿,保荐林则徐。
陈孚恩对王鼎的儿子说:“龙颜大怒,不愿再听这些胡言乱语!如果把这份遗疏呈上去,令尊只怕连恤典都得不到了!而你们做子女的,这一辈子别想翻身!你现在是翰林院的编修,如果还想在朝中为官,不如把这份遗疏毁掉,不要上奏,我担保皇上会给令尊优厚的抚恤。你们好好想一想吧。”
话刚说到这里,张芾赶来了。他是穆彰阿最亲厚的门生,和死者同为陕西蒲城的老乡,所以他的到来,情理上讲得过去。表面上看,他是为吊唁同乡而来;实质上,他也是为了老师穆彰阿来做说客。同乡情谊是幌子,政治目的是真意。
张芾一来就为陈孚恩帮腔,劝死者亲属隐瞒死者的临终遗愿。陈、张二人口才不俗,洗脑成功。陈孚恩起草了一份假遗疏,然后上报朝廷:王鼎暴病身亡。
皇上听到王大臣的死讯,倒是深为震悼,批准了规格颇高的丧仪。令成郡王送去茶酒祭奠,对死者晋赠太子太保,入祀贤良祠。三个孙儿,都等到成年时带领引见。
那份真正的遗疏,被陈孚恩拢在袖子里带到军机处,交给穆彰阿邀赏。穆宰相大喜,于是大力提拔陈孚恩,不出十年,就把他抬举为兵部尚书、军机大臣。张芾也在几年间从翰林跻身于大臣之列。王鼎的儿子,却被这二人害得不轻。由于他没有成全父亲的遗志,王鼎的门生和蒲城同乡都将他列入黑名单。他自己也愧恨终生,不再为官。
王鼎自尽一案,传闻有不同的版本。尸谏是肯定的,但谏劝的内容有所不同。有人说,王鼎反对五口通商,并非针对穆彰阿本人。那么陈孚恩掩盖真相,也许就不是为了邀功请赏,张芾帮同附和,也就只是为了支持恩师的主张,维护恩师的尊严了。但不论是为了什么,掩盖真相总不是光明磊落的行为,说是污点,一点也不过分。
王鼎死后,祁俊藻也力争不与英国讲和,但他在军机中为后进大臣,而且是个汉人,没有决定权,小胳膊拧不过穆彰阿的大腿。
中英双方定下了在白门议和的意向。那一天,道光爷退朝,背着两手在偏殿里走来走去,整整一天一夜没有歇息。内侍只听到皇上一声声叹息。漏下五鼓,皇帝才进入正殿,用朱笔写了一份上谕,严密封存。
那一夜思想斗争的结果是,道光爷决定用大把的银子向入侵者购买苟且的安宁。那是一笔不折不扣的巨款,一向省吃俭用的道光爷居然狠得下心来。二千七百万两白银啊,相当于清廷一年财政收入的百分之三十,他也在所不惜。除此以外,他还割让土地,允许英国人开埠通商,并且让鸦片流毒全国。
上谕写好之后,天还没亮,宫门还未开启。道光爷吩咐内侍:把这道上谕送去枢密处,只能交给穆彰阿,不能让祁俊藻知道。
这份上谕,就是授权各位谈判大臣在和约上画押的廷寄。
鸦片战争的失败,清廷的和议,动摇了臣民们对这个天朝大国的信心。鸦片的流毒,吏治的腐朽,军力的衰颓,民心的背逆,灾害的摧残,形成强大的合力,挑战新皇帝奕詝的统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