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一九九八年六月(17)

不对,她知道是怎么回事。茧子捏了把洋芋片放进嘴里,喝干了几乎只剩下冰的可乐。在里面的位子上,一群看起来比自己还年轻的妈妈们,抽着烟笑得花枝乱颤。她们的孩子自成一国,彼此玩着玩具。

两年前,夫家决定用公公留下的遗产和保险金,把老家改建成亲子双户住宅,剩下的钱由佑辅的母亲、哥哥和佑辅三人均分。他们听说再怎么样至少也有一千万,所以就先拿了三百万,也因此他们才能顺利买到房子。亲子双户住宅顺利建成,在律师的见证下,进行遗产分配。但是,半年前好不容易把所有手续办完后,佑辅拿到的金额,别说是七百万,连一百万都没拿到。哪有这种荒谬的事,一定是被骗了,茧子想。于是在她催促下,佑辅向律师询问父亲遗产的正确数字,与双户住宅扣去的金额。律师准备了一整堆令人头昏眼花的资料,看过之后发现公公的遗产和保险金总共有四千万元。虽然比当初计算的少了很多,但婆婆不只是改建房屋的建筑费,连家具和设备的费用都从里面扣除,再加上各项手续的费用,以及墓地、墓碑等金额都算在内。剩余的钱确实分成三等分,汇给了佑辅。茧子激动地说,可是当初不是这么说的。佑辅也向母亲抗议了,然而,却被母亲一句“一开始就是这么说好的,是你们自己不想搬回来住的,不是吗?”堵回来。而且已经花掉的钱也不可能讨回来。

她和佑辅讨论后,不得不把一百万凑足后,全数还给娘家。所以只把钱存进普通账户里。可是,仍不时地领出来支应生活费,于是存款金额越来越低,现在花得一块钱都不剩。如果按当初约定,领到七百万的话,不但房贷可以还得轻松点,也可以帮怜奈预存学费。她还打算换家具,像千花或夫人那样,让怜奈去学点什么。她想让怜奈只穿夫人送给她的那些衣服,自己也穿着千花或夫人那种看起来不奢华、却很昂贵的服饰。她计划全家上高级餐厅,让怜奈尝尝鲜,而暑假和新年也应该在国外度过。当然,七百万到底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茧子并没有具体地思考。只是应该到手的鸭子在眼前飞了。明明就在身边,却消失在不可企及之处的心情仍然还在。

怜奈醒过来,“嗯啊”了几声,便涨红脸哭了。茧子从背包取出水壶,给她喝苹果汁。但怜奈却少见地抗拒,更大声地号哭起来。她听到惊呼声,回头一看,是坐在里面的那些母亲。耳环、染发、手环、肩膀和胸口都露出许多的金发妹,不知听到什么可笑的事,全趴在桌上互相捶打笑闹。其中一个孩子可能是玩具被抢走吧,躺在地上哭,但母亲们连瞥一眼都没有。

猛然间,茧子想到,自己原本应该是那群母亲中的一个才对。她和那些金发妹虽然素不相识,但她完全可以想象得出她们的生活。一定是先有后婚吧。丈夫也跟她们一样年轻,染发、戴耳环吧。做着类似打工的工作,住在附近的居民楼里。电视音响游戏机的电线缠在一块,屋角全是在抓娃娃机赢得的布偶。拉着伸缩杆的衣橱里,塞满了廉价的衣服。厨房和客厅用塑料珠帘间隔开,房间墙上密密麻麻地贴着从高中时在迪士尼拍的全家福照片。等会儿她们一定会去超市的熟食区,买可乐饼或意大利面回家,在丈夫回家之前,把孩子丢在电视机前看卡通,自己则是边啃洋芋片边翻杂志叹气吧。以前,我也是过着这种日子呀,但再也不想那样生活了。她憎恨车站前的色情商店、公寓四周的田园、灰尘满布的国道、廉价鞋店和杂乱的超市、热天冷天都要忍耐的生活、榻榻米和有污渍的塑胶地板,还有接缝很快就脏黑的浴室瓷砖。每一样都俗不可耐。然而现在,她却愕然发现,自己很羡慕那些在快餐店一角放声大笑的母亲,和她恣意想象中的她们的生活。

“讨厌,不喝的话,我就不给你喽。”

茧子压低着声音骂道。她把水壶盖子盖好,放回背包。任由怜奈哭着,把托盘放回后,快速走出店门。

怎么可能羡慕呢!住那种地方、过那种生活,是我最痛恨的事呀。她朝着车站走去。商业街里的人摩肩接踵,怜奈在背带里大声哭叫。三万五千元。茧子想起刚才拿到的钱,好不容易才冷静下来。夫人给她的那些衣服和玩具成了三万五千元,若是如此,那么夫人在买的时候,到底花了多少钱呢?

刚才那些金发妹大概一辈子也遇不到像夫人那样的人吧。那些人的孩子,也不可能去上千花和瞳的孩子的幼儿园,自然也没机会去参加千花她们最近在说的私校考试吧。她们只能年复一年地在杂志上发现美好的事物,然后摇头叹息吧。她不要那样一年年变老,就因为讨厌,才搬家的。茧子从包包里拿出奶嘴,想塞到怜奈嘴里。可是怜奈一直抗拒,不肯含住,涨红了脸哭个不停。晶莹的水滴滑下怜奈的脸颊,茧子停住脚步,趁怜奈张开嘴时,不由分说地把奶嘴塞进去。

茧子呆站着,低头看着不情愿地含着奶嘴的怜奈,一时间,一股焦虑从脚底传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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