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练习簿(8)

翻云覆雨,方显出强盗本色。余亮佩服这个对影视几乎一窍不通的男人,不了解的是关伟力的心急如焚:关伟力的钱已经用光了。剧组几乎是个无底洞,《强盗》的投资已经超出预算的三倍。再拍下去,关伟力也要脱裤子了。关伟力的三十家超市都在赊账。要挺住。要挺住。关伟力告诫自己。关伟力想起那些抢滩足球市场的老板们,开初谁个不是豪气万丈,一掷千金!几年下来,又有几个不是跳楼价血本大甩卖!他们还有政府支持呢。关伟力本计划拍完电视后,也去买一个乙级球队玩玩儿。现在他知道:不能玩儿了,再玩要出事的,如果能赚到这一笔,赶紧走人,还做他妈的良民去。见好就收他懂,再说他对这部电视也还满意,尤其是第十四集中有个场面,还动用了五六百名群众演员,可谓气势恢弘。按照余亮的说法,这个场面可以一笔带过,无须多此一举。是关伟力的坚持才保留了下来。由于这个场面,不仅关伟力自己上了镜头,他和余亮的关系又进了一层,同时还有一种异样的成就感、满足感:他不但是《强盗》的投资方和制片人,还参与了剧情的策划、构思以及表演。就是放在他的一生中去观察,这也是了不起的一笔,若干年后,当他回忆自己成为电视人的短暂一幕时,他确信自己仍然会激动不已津津乐道的。可惜他拍的是电视,要是电影的话,肯定能和《泰坦尼克号》上男女主人公的生离死别相媲美。

还有件事关伟力心烦:两个星期之后,群众演员的代表包围了剧组大本营,索要出场费。拍摄那一幕时,正值抢收抢种。按照关伟力的事先承诺,给每个群众演员一小时十五元的出场费,群众演员不懂规矩,纪律性也不强,这个场景拍了多次,拉拉杂杂,花费的确近两个小时,那就是每人三十元了。越到后期,剧组的钱越紧张。宁愿自己紧一点,关伟力也不敢和人民群众玩社会经验,他记得当场就把钱划给了制片。可是群众演员的代表说他们只拿到了十五块。“证据呢?”关伟力问。“什么证据?没有证据!”他们说,“我们正想问你要呢,你们怎么也不开收据?是不是草台班子?告诉你,我们也可以说是老演员了,这种经历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怪不得那个制片什么也没卷就不告而别了,关伟力还念着补给他工钱呢,现在看来出场费有一半进了他的腰包,关伟力心里一凛:“那你们说咋办,我补给你们?”“那倒不必!”群众代表一共九个,领头的高关伟力半头,黑得像非洲人。不要钱,还有不要钱的好事儿?他说他们没有别的要求,只是希望能看看他们自己的面孔自己的表情,每一次拍摄他们都看的。这有何难?正好关伟力也想看看自己哩。“但是你能做得了主吗?”关伟力有些不放心。“能!”其他人都帮着非洲人作证,仿佛他是他们的教父。

他们一边看自己,一边嘲笑自己的鸟样,互相打趣,然后他们就心满意足地离开了。告别时,还一个劲儿地向关伟力道谢呢。倒是关伟力还沉浸在剧情中,有点不明所以:他没有看到自己。在人民群众的汪洋大海中,关伟力湮没了。关伟力的遗憾和着急,高个子的非洲人看在眼里,便在他肩上按了一按,算是表示同情。关伟力对他的好感油然而生,同时多少也有些难堪。但是第二天再次碰到这个非洲人时,关伟力火冒三丈了,他冷冷地问:“是不是后悔了,来要钱了?”

非洲人垂下眼睑,显得特别腼腆和胆怯。他说他来不是为了钱的,要是为了钱的话,他不会到这里来的,他到哪里都能赚到钱。“那你要干什么?”不干什么,他说,声音压得更低了,他有个小小的请求,就是希望昨天看到的那一集里,有个小小的环节,能够作个小小的改动。

“真是太荒唐了,”制片人大声嚷起来,“太不可思议了,你以为这是玩沙盘,可以说改就改吗?”

制片人的大声嚷嚷,让非洲人尴尬不已,他左右看看,仿佛四处围满了人,但是他还是竭力申辩道:“我看你们才荒唐呢,一个女人掉进水里,几百人就没有一个愿意去救吗?”

“是不是你想去救?”关伟力嘲笑着,“你是想给自己补拍一个特写镜头吗?”

“当然不是了,”非洲人这回有点恼火了,“救人的人,应该是女人的男人!你说说看,你老婆掉下去了,你不去救吗?你会逃之夭夭吗?”

剧情是这样的:白露和魏震天一路散步的时候,不知什么原因(只有天知道)忽然翻过栏杆掉进湍急的水流中。当时河流两岸人流如潮,却视而不见,更可怕的是魏震天,干脆抽起了烟,一会儿望天上吐烟圈儿,一会儿朝急流中扑腾的白露说:“你是不是想考验考验我?你以为我会跳下去吗?那你就死吧,你怎么不死呀!”听到魏震天这么说,白露乖乖地闭上眼睛瘫下去,谁知竟然站在河流里,湍急的水流沿着她胸部的轮廓线奔涌而过。魏震天不禁哈哈哈笑了起来。白露也跟着笑了,在水里扑腾着,好像?水节的傣家儿女,眼泪都笑了出来。

非洲人的意思是:改成魏震天慌慌张张地跳下去。手忙脚乱把白露拖到岸边。白露顺手打了魏震天一耳光。

“为什么不是扑到魏震天的怀里,反而要打他一耳光呢?”关伟力好奇地问。

“这还不明白吗?”这回轮到非洲人叫了,“救人不就得奋不顾身吗,魏震天干吗要解鞋子、脱裤子呢。”

“好是好,可惜不是我说了算。”关伟力表示理解地说,“我们剧组是导演负责制,我只负责钱。”

“我可以给你钱呀,”非洲人又看到了希望,“十万,够你重拍这一集吧。”

关伟力徐徐立起:“你是谁?是谁派你来的?你究竟想干什么?”

“我只是一个包工头。”非洲人常年带领弟兄们在石河子、葛洲坝打工,今年打算狠狠心在家里待着,惯惯老婆,就让他撞着了拍电视的机会。“我们算是有缘呢。”看在钱的面子上,我去给你找一找吧,关伟力心说,这个非洲人是个好人哩。再说余亮是个特别的导演,他喜欢让演员们随意发挥,简直是放任自流。演员们也喜欢和他合作,因为他给了他们生活空间。余亮的片子有许多出彩之处,都是来自演员们的高度想象。当然余亮不是个傻子。胶片出来之后,余亮就成了一个手持圆月弯刀的园丁,按照自己的喜好,咔嚓咔嚓,一阵猛砍猛削,直剪得演员们魂飞魄散又心服口服。那一堆堆刨花状的带子,在余亮的摆弄和融合之下,眨眼之间会成为艺术:夸张,荒诞,错位,喜剧效果,悲剧主题,套式木刻,构成余亮电视剧的景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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