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练习簿(6)

王自给了蒋梅十天时间。在这十天里,王自终于体会到了什么是欲望,什么是等待,什么是心痒难熬,就好像自己刚出道那阵子,等待着上天赐给自己一个角色,什么角色都行。现在明明是他要给蒋梅一个好角色,竟然也如此焦急,可见男人全是贱骨头,在得手之前。不过,趁此机会,他倒成了关伟力的好朋友,简直是难兄难弟,当然关伟力是为了他的电视剧,他则为了俘获蒋梅。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这两个生活目标并没有大小之分,虽然在难易程度上,王自的要高多了:关伟力拍电视,要的是钱,只要有钱,就能拍出来,剩下的不过是时间问题和谁来接拍的问题,而王自的事则随时都有可能功亏一篑。因此在关伟力面前,王自显得高人一等。他的和颜悦色,也不是在求关伟力。为了证明这一点,看在难兄难弟的份上,他花了五天时间为关伟力的电视剧敲定各路人马,几乎是在挥手之间为关伟力成立了一个剧组。功夫不负有心人,第九天,王自和关伟力正喝着香槟酒,欢庆剧组成立和便秘结束,蒋梅来电话了:她要见他。

他拿着一支石竹花,徘徊在玫瑰酒吧的门口,脸上写满了烦躁不安。

她来了,穿着平底鞋,夹一本《吉尼斯世界大全》。

怎么这么晚才来?

她倾城一笑,风情毕露,顺手搭在他的左臂上。

但是他没有回应她,而是甩开她,把她整个地拢在怀里,一起往酒吧里走。

五彩缤纷的灯光,落在她的脸上,变幻成斑驳陆离的笑容。他夹紧了她,手指向着她的胸脯移动。像揭开面纱一样,他很快就触到了柔软的她。

她泪水涟涟,但是顺从地让他抚摸着。

沿着这个女孩子深长的乳沟,他修长的手指继续前行,嘴角则飘出不易觉察的冷笑:想喝点什么?

我随便。她已经完全依附在他的身体上了。

──这就是王自和蒋梅的约会。场面与细节,和《强盗》中魏震天与白露的初次相见,别无二致。

女主角白露。女演员蒋梅。

蒋梅的明星之梦是从父亲的出走开始的。和王海琴的父亲相反,也和白露的父亲相异,蒋梅的父亲是个典型的机会主义者。他在蒋梅的母亲大红大紫的时候弄大了她的肚子,在她发烧失声之后,又立即转移了方向,看上了马戏团老板的女儿。父亲对母亲说:“知道我为什么看上你吗?还不是因为你的一副好嗓子!”除了这个优点之外,一向好吃懒做的父亲,在妻子生下蒋梅之后,还忽然变得勤劳起来。每天天不亮,父亲就起了床,把水缸满上,午饭之前,一定从山里挑出一挑柴火塞满灶房。他给妻子泡糖茶,他给妻子煨红枣,他给妻子炖鸡汤,在蒋梅哼哼呀呀的时候,父亲也能一哼一和。然而母亲说,父亲勤劳的那些日子,正是她战战兢兢、提心吊胆的日子。

“干吗?”蒋梅不解地问,“你早就有了那种预感吗?”

“我不知道,”母亲茫然地回答,“我只知道勤劳不是你父亲的本色。”母亲不仅有一张俏丽的脸蛋,还有一副百灵鸟一样的歌喉。她唱的山歌和山地的漆器、剪纸、扎染、根雕、竹席一样绝无仅有、独步天下。嫁给父亲也许是她一生中独一无二的错误,而蒋梅的诞生又使她失去了最美好的一面,至少父亲是这样看的。每个黄昏和晚上,父亲必定是要去看戏的,并且继续显示出他坚强的一面,逢沟过沟,逢河过河,寸步不离马戏团。有一天晚上,在马戏团和父亲之间,不仅仅隔着一条河、一座山坡,还堵着一只狼,父亲甩了衣裳跳下了河,向着对岸游去,向着沉默地站在对岸的的独狼游去。河水四溅,浪花翻滚,不仅为父亲让开了路,而且还像火焰一样燃烧起来,父亲赤红着躯体,满天是炽热的空气和绿色的蜻蜓。沉默中的独狼没有爆发,而是尊敬地退到一棵大树底下。父亲所经之处,秋天里干燥的树枝噼啪作响,树枝上残存的叶片绽裂成红色的花朵,而远处帐篷的声声马嘶也好像是在为父亲喝彩助威。

这种局面一直持续到马戏团离开山地,父亲在母亲的注视下,沉默地劈柴,生火,挑水,把竹筷塞到母亲手中,然后踏上了追赶马戏团的山路。蒋梅的歌唱也就是从此开始的。她确信父亲一定能够听见她的歌唱,因为目光是有限的,只有声音能够伴随你的亲人,帮助他忍受寂寞。她确信父亲每当听到她的歌唱时,都会呆了一呆,扔掉行囊,仰面朝天。

“唱什么唱?”母亲说,“唱就能把他唱回来吗?”母亲流着泪。现在蒋梅只能面对着母亲歌唱了。蒋梅并没有通过歌唱让父亲回心转意的想法。不错,她惦记父亲,但是她不企盼父亲。她确信父亲就隐在母亲后面,隐在门背后。蒋梅也理解母亲的抱怨,在某种程度上,这个作为母亲的女人更为思念她的男人,如果父亲真的从门背后的阴影中走出来,蒋梅确信母亲一定会号啕大哭,扑进父亲的怀里。

在她十三岁的时候,村子里来了一?马戏团。那一天的蒋梅唱着歌挑满了水,劈好了柴,做好了作业。蒋梅向着村口走,孩子们像潮水里的树枝窜到她的前面,母亲在她的身后远远地喊着:不要去!不要去!锣声、鼓声、钹声几乎要掀翻马戏团的帐篷;一匹马长颈鹿一样伸出篷围吊了几片树叶就转向着她,像一个正在理发的中年女人对着镜子,不停地眨着眼睛。蒋梅没有走下去,像是听从了母亲的召唤,但是她也没有走回来,又像是在拒绝母亲的干涉。山道弯弯,沸腾的山村像一个包裹被十三岁的女孩甩在脑后,摔进山坳。薄暮冥冥,三朵蓝色的鸢尾花挺立在山道之侧的大顽石上,石头下面,倚靠着一个光着上身的货郎,货郎嘴上,竖着一管黑箫,但是没有声音。看见蒋梅,货郎醒了,眼睛里有了光芒。他向蒋梅招招手;他给蒋梅一串风铃,叮叮当当。蒋梅摇了摇头,仿佛在谛听山谷里遥远的回响。货郎又拿出一串棒棒糖,挥舞金箍棒的孙猴子,蒋梅也不感兴趣。货郎铺开大手在平整的顽石上扫了扫灰尘,抱起蒋梅坐上去:“别动,看我给你什么东西!”他再次打开货担,拿出一面镜子。随着蒋梅垂下双腿,躺下躯体,镜子里现出她的脸和脸后的三朵鸢尾花;双腿之间一片温热,站着的货郎哼哼呀呀;蒋梅看不见货郎的脸,也看不见他流淌着汗滴的上身,货郎多毛的双腿却一目了然——镜子隔开了它们又折射了它们。黄昏的镜子里,她的脸清晰透明像山村的早晨,她身后的花像烛光一样摇曳不定。蒋梅试着张开嘴巴,发出声音;蒋梅唱了起来,不仅货郎吓了一跳,叮叮当当像松鼠一样消失在山道,连蒋梅自己也吓了一跳:她唱的是母亲最爱唱的山地情歌——一板一眼,有色有味,谁曾听到过这样的歌声?谁会料到歌声出自一个少女的歌喉?

没有人看到这一幕,也没有人知道这一切,正像没有人了解蒋梅大学表演系只上了两年半就来到这个城市一样。事实上,这个城市也仅仅是她的驿站,蒋梅就像一个吉普赛女郎,漂泊在这样那样的剧组。不靠出卖色相,没有大红大紫的作品,蒋梅竟然就这样被人们所接纳了,尽管只是些小角色,但是积少成多,望、闻、问、切,摸、爬、滚、打,也还不错,所到之处,也还有口皆碑。机会终于来了,王自决定和蒋梅一同出演《强盗》中的魏震天与白露。机会难得,机会是稍纵即逝的,蒋梅没有理由不抓住这个机会,在这一点上,蒋梅绝对酷似父亲,只是王自不可能看到蒋梅读完《强盗》之后的兴奋,或者说直到王自拂过蒋梅的身体,才感受到了蒋梅的迫切心情。

他是她的偶像。过去是,现在是,将来还是。不用说和他演对手戏,就是能和他说上一句话,能看见他,能得到他的一个安慰的眼神,后者也就知足了。他喜欢她,而且不是一般的喜欢。这她看出来了。他不过就和她见过一次两次面。他肯定是让她的纯洁所打动。见过蒋梅的人都说蒋梅单纯。蒋梅的眼睛是一副滤色镜。她可不敢滥用自己的单纯。且不说王自比她大上了十二岁,且不说她心里愿意,要是她真的答应他了,那么别人的眼睛就会成为一副滤色镜。“不简单,这个蒋梅不简单!”人们肯定会这么说,或者连这句话也懒得说。那么最精彩的莫过于她对王自的责骂了。一种邻家小女不懂世事的责骂,让王自又恨又爱,让人们交口称赞,让自己痛快淋漓:从来都是她让着人家,让着剧组所有的人,现在终于找到一个出气筒,而且是面对这样一个男人,蒋梅一屁股坐在地上,抹完鼻子抹眼泪,她又是多么担心王自误解了她对他的暗恋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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