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练习簿(1)

素材。《强盗》。未完成的小说。

王海琴呱呱坠地时,父亲正在高产田里挥汗如雨。他的目标是亩产十二万斤小麦!具体措施是让三伏天强烈的阳光照晒翻开的泥土,然后深掘七尺,把地下的红土层翻上来同好土和匀,再施底肥三十万斤。种子先进行人工培育,刚出芽的工夫播下,防止粪大烧芽。土地叠成锥形,利用沼气养育,人工降雨浇灌,用最多最好的化肥分批追补。播籽一千斤,每平方厘米一粒。每棵长八十粒小麦,就是亩产十二万斤了。

壮志雄心注定了父亲在王海琴出生这件事上再也不会帮上忙。王海琴的母亲深明大义,咬紧牙关,剪了脐带,做了饭菜,让邻家姑娘秀枝送到田头。是的,父亲的事情多着呢,他还在培育彩色棉花和新的山药品种,并且攒钱买照相机以丰富他的业余生活。他让秀枝捎话回家:等买了照相机,首先给海琴母女俩拍两张,然后他才会用照片来记录科学试验的过程,用照片来表扬好人好事推动社会文明。王海琴父亲的理想是有一天,他的照片和科研成果能上《新闻简报》或《祖国新貌》,他本人能胸戴红花,出现在人民大会堂上。他没有大张旗鼓。他是一个谦虚的人。他甚至宣称只要能上《人民日报》或者《人民画报》也就知足了。他在试验田边搭了一顶四面透风的小窝棚,一盏小马灯伴着他,光照神州。除此之外,他还拥有冲天的乐观和朝气,向别人学习,一刻也不放松。比如,给玉米注射葡萄糖,用狗肉汤浇地,就是从他的那些长期竞赛的死对头身上受启发而来。王海琴的父亲有着许多好同志,比、学、赶、帮、超。

“白露,摊上这样的丈夫,你还能咋的呢。”

说这话的时候,王海琴坐在白露家的沙发上。流年似水,王海琴也老了。她现在跟在女儿白露身边,白露到哪她到哪,忙上忙下,为她的白露。只有谈到自己的父亲时,她才有一点儿喘息,她的脸上才会焕然一新,仿佛过去了的青春又回到她的身上。其实王海琴所说的一切还不是来源于王海琴的母亲、白露的外婆?想象外婆当年给母亲讲外公的场景是很快乐的。它能够抚平白露的躁动不安。她配合着母亲王海琴,非常顺从地。王海琴当年也就是自己这般年纪吧。恐怕还要小一点。身在农村,不谙世事,天真而纯洁,可是外公的奋斗给她带来的力量多么巨大呀。王海琴干活都和村里的男劳力一起,战天斗地不喊一声苦。白露呱呱坠地时,母亲在船上罱河泥。母亲比外婆还勇敢,那天她一人罱河泥,可谓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母亲没叫天,也没叫地。她咬紧牙关,扯断母女之间的连线;套上裤子,把白露放在竹篮里;啃了一块生红薯,继续撑一支长篙,向青草更青处漫溯,满载一船星辉,在星辉斑斓里放歌。软泥上的青荇,油油的在水底招摇。小船上的白露,呜呜的在篮里欢笑。母亲那个乐呀!她乐的是和外婆一样,自己解决了问题,她像外婆一样深明大义,没有拖父亲的后腿。

白露的父亲当时在修队里的风车。王海琴嫁的这个人是个木匠,方圆几百里叫得响的木匠,当然能够巧夺天工了,你也可以想象当年的王海琴是多么的百里挑一了,否则人家怎会看得上!白露的父亲很少揽门桩活儿。不是他揽不到,而是他没有时间和精力。方圆几百里的风车和水车都等着他修理呢。打个不恰当的比喻,父亲就像一个独无仅有的调音师,再好的钢琴也只有经过他的敲打和抚弄,才能一锤定音;再好的风车和水车,也只有经过他的修理和保养,才能唱起歌来雄壮有力,让河水漫溢土地。显然,父亲的理想并不止于此,也从来没有示人。白露的父亲和外公完全是两种类型的人。只有母亲知道,父亲的野心是能够利用风力发电。

“说实在话,像你父亲这样的木匠,到哪家不是有吃有喝的,修水车、风车能弄几个工分!可是他认准了不做门桩,他一想到将来有一天成功了,家家户户用上他发的电了,就眼前发光,浑身战栗。”

按照母亲王海琴的说法,父亲是在激动之余,向母亲说出自己暗藏的想法时,得到了母亲的支持和鼓励,才一不小心有了白露。父亲有个漂亮的婆娘,漂亮得和他制造的风车一样精美耐用。可是他不太爱护,就是在房事上也不太积极。碰巧的是,白露呱呱坠地时,父亲的风车制造也到了攻坚阶段。那是一座巨大的白色风车,壮观,前所未有地。就是从飞机上看下去,也像一只庞大的信天翁栖息在平原之上河流之侧。理所当然地,它也吸引了村里人的目光,甚至连开社直各单位负责人会议的支书也赶回来,为风车的竣工剪彩。只有母亲王海琴不知道。不是父亲没有说,而是他轻描淡写、含糊其辞,不像是在告诉母亲什么,更像是在掩饰什么。也许父亲对风车能否达到预期目标信心不大?可是面对如此庞然大物,村民们想到的不是它能否发电,而是它会不会把红星河的河底吸干。

那是一?无风的日子——风平浪静。风车安装完毕后,父亲还不放心,在风车的叶片上待了一上午——像一只壁虎。下午,支书让他下来,这句话却起了负作用。父亲本来是要下来撒尿的,既然支书都来了,更要表现自己的努力了。父亲没有下来,手执一把锤子,在上面爬来爬去,敲敲打打——更像一只啄木鸟。风车无风自摇。左摇摇右摇摇,引起了村民们的好奇。显然,父亲在上面听见了下面的嘀咕,他让村里的电工按住风车的一片叶子向右猛力一扯——转起来了,风车终于转起来了。六月的晴空突然一声惊雷,不过这个季节的雷声人们已经习以为常。天也暗下来了,几滴雨打在人们的脸上,现出一点凉意。风,说来就来了。雨,再大一些吧,这样也省得车水。然而父亲还在风车上——风车在转,越转越快。电闪雷鸣大雨如注之际,人们看不见王海琴的男人,也看不见白色的风车了;透过白茫茫的雨幕,人们只看到红星河水像一头暴怒的火龙,跃上河堤,扑向田野。

白露没有见过父亲,也没有见过父亲的照片。白露遗传了母亲的美貌。想一想自己就是到了母亲这个年龄,也会如母亲一样丰韵犹存,白露就暗自庆幸,自己遗传的恰恰是母亲的优点。白露的性格却不像母亲王海琴。王海琴很安逸,无论是在忙碌时,还是在叙说父亲、丈夫,王海琴表现的都是无比幸福的神情,不像白露,躁动不已,时时要按捺自己。那么自己性格上是像父亲了?这么一想,父亲的不在不但没有让她遗憾,反而让她感到熨帖。白露可以无限制地想象父亲,模仿父亲。冥冥之中,白露甚至觉得自己是为父亲而活着的。为父亲而活着,置身并打量着这个美丽的世界,完成父亲未竟的事业,让父亲高兴。

这么说白露是有原因的。这些年来,白露换了不少工作,也找过不少对象。白露是个工作狂,而且干一行爱一行。在白露的抽屉里,收藏得最多的不是粉饼盒子口红管儿,也不是香水瓶子美发套儿,而是专业技术任职资格证书,什么会计师呵,律师呵,药剂师呵,教师呵,按摩师呵,电脑师呵,保健师呵,一本又一本。闲暇之余,白露浏览晚报,看得最多的是报纸夹缝,凡是她能看到的,能够抽得上时间去学的各种培训班,她都去上了,不惜财力,并且一定会学有所成。白露的女友扬抒戏笑说,白露,你现在什么都不缺了,就缺一样了。白露睁开那双迷死人的眼睛说,什么呀,是男人吧。No,no,女友说,足球裁判!白露一愣神,眼睛立即放出光芒,对呵,我怎么就没想到呀,你看看现如今的裁判还像话吗,哎,哪儿可以报名?本来是句玩笑话,白露当真了,女友说,怎么啦,你是不是也想捞一把?不对呀,我们白露不缺钱花呀。你还不了解白露吗,我要做就做光头科里纳。女友拗不过她,只好应付说帮她问问。白露咬定青山不放松,三天两头缠住女友。理由是女友的男朋友在北京,一定有门子。女友只好让男友亲自给白露打了个电话,告诉她:上面说了,等2002年世界杯结束以后再说。白露还真信了,并且开始像一只蚂蚁,不断地往家搬运有关足球方面的书籍、影碟资料,三天两头掐算着世界杯开赛的日期。做这一切的时候,白露一本正经悄无声息。她不能让人说她不务正业,异想天开。目前,白露是交通银行的信贷员,业余时间兼做保险。她这样没日没夜,不但母亲王海琴心疼,就连她的女友们也不理解。那我做什么?白露问,一天到晚去喝茶吗?把自己喝成个白水猪肉,然后再去减肥吗?那我还不如在家睡觉哩。可是让我睡觉,我也睡不着,你们睡得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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