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慈悲之泪》

我又看见了。

不止一次,我潜意识告诉自己那是梦境,可我的脑子偏偏又无比清醒。我清楚地看着那个光球在虚空中载浮载沉,发出乳白色的光晕。那虚空渺渺茫茫,没有来时,也没有归处。我孤独无力地站在光球之下,它的辉光像雨一般散落下来,打在我周身的虚空上,紧接着空间开始荡漾,如涟漪一般。它们向周围延展开去,延展出绿色的草地和蓝色的天空。在草地之上,一对中年夫妇正并肩坐在树下,一个小女孩儿在他们身边像蝴蝶一样飞来飞去。我竭力张望,可仍然看不清他们的容貌,但我知道他们正在欢笑。随后,幻境便碎掉了,辉光像流萤一样再次凝聚到一起。它旋绕在我的头顶,我抬头望去,悬挂在黑色空间上的白色光球正冷冰冰地凝视着我。

像一个奇诡的瞳孔!

我骤然而醒。

2009年,12月21日,晨7时30分。

床头的电脑一夜未关,屏幕上的圣诞节保护程序已经自动生出无数个礼物盒,堆堆叠叠地填满了整个屏幕。我揉着眼睛随手敲击了几下,疲惫的关机声随即便传进耳鼓。这是一间狭窄且老旧的公寓,我的临时居所。我翻身起床,胡乱洗漱,披上大衣夹着雨伞匆匆出门,在街角快餐店买了一份火腿面包。这家店的味道从18世纪起就再也没改变过。我完全认同道格拉斯?亚当斯所言:无论伦敦人有多么深重的罪孽,他们都通过每天吃火腿面包把它们赎清了。

“早安,斯特林先生!”这熟悉且充满特色的嗓音来自于洛萨太太,洛萨太太是苏格兰人,我的房东,正是伦敦小城区里随处可见的那种身材敦实、脸色红润、讲话高声大嗓的女人。

“早安,洛萨太太。”我掀了掀礼帽,彬彬有礼地应道。

这个早晨看起来与以往毫无不同。它仍然是有条不紊的、充满生活气息和伦敦式的。天空中仍然有雾,依然闻得到泥土的气息,赶着上班的人们还是表情严肃,举止匆忙,胳臂下夹着报纸。但我知道,这一天是不同的。不仅对于我,很多事就在这个清晨潜移默化地开始改变着,而这些改变的最终结果没有人能预料到。

大约八点钟的时候,我终于赶到了工作地点--伦敦北区圣班库拉斯街的一座建筑。在进入之前,我照例望了一眼正门旁的雕塑,手持圆规聚精会神测量中的牛顿公爵。而后我匆匆走进正门,和其他提前五分钟到达大不列颠图书馆的馆员别无二致。

是的,我是这座世界上历史最悠久、规模最宏大的图书馆之一--大不列颠图书馆,又称大英图书馆的馆员。我的任务是图书编目、管理和维护。我是大英图书馆的正式馆员,他们的员工姓名簿上有我的名字,每周按时支付我的薪水,赋予我和其他人完全相同的权利。

只除了一点。

我知道一本书。并且大英图书馆里只有除我之外的十一个馆员知道那本书的存在。大英图书馆在馆图书数量超过三千万种,总计上亿册。然而知道那本书存在的却只有我们十二个人。在内部,我们半开玩笑半认真地互称为“圆桌骑士团。”

我现在就要去找那本书。

它静静地躺在书架上,题目相当冷门,叫做《论鞭尾鱼胚胎在第六周的非次生级表征变化》。在生物学的二十三个书库里,眼前这样的书架浩如烟海,角落里多得是从印刷出厂起就再没有人翻阅过的冷门书。但我轻车熟路地找到了它,它就在上数第二横格的左数第三本。我轻轻伸出手指去扳它。恰在这时,五根干枯瘦长的手指搭在了我的肩头。

如果不是对那只手的主人非常熟悉,我一定会被吓得跳起来。老詹姆斯!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讲都近乎一个标准的图书馆馆员。苍老、近视、身材瘦弱,走路轻微无声,就连身上的味道都和那些正在腐朽的纸张的味道相近。

“斯特林。”他低声说。

“老詹姆斯,我记得跟你说过下次你再这样神出鬼没地出现,我就烧了你的《莎士比亚》!”

“或许吧。”他咕哝着说,拍了拍我的肩膀,蹒跚地消失在迷宫一般的书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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