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莱尔的私人生活(33)

两天后,父母来到了巴黎。两人风风火火地帮克莱尔收拾了一箱行李,托付门房太太帮忙收一下邮件,便把她拉去了拉博勒市。

姐姐安娜已经为她在儿童房旁边备好了房间。不管怎么说,这多多少少有点违背克莱尔的意愿。好在幻想是可以随身携带的,克莱尔把她心中的日本故事塞进那个和恐怖分子的包裹差不多重的旅行箱,带到了大西洋岸边的卢瓦尔省。

“嗨!”安娜激情洋溢地张开双臂欢迎家人的到来。克莱尔看她拥抱父母时用力地拍打他们的后背,不由得暗笑:典型的美式拥抱,看来美剧的威力都已经扩散到省城啦。她注意到,姐姐变漂亮了,但感觉老了一些。安娜像上个世纪20 年代的节目主持人一样活力四射,精神头十足,嗓门儿特高,显得急迫而专横。她那浓密的棕色头发高高耸立在头顶,仿佛一块松松的大蛋糕,中间胡乱别了几个发夹,蓬蓬的好像没梳过似的。她就是克莱尔的姐姐、家中的霸主、神气的阔太太、威风的女王。父母像瞻仰自由女神像一样地看着她,激动地拉起了围绕在“女王”身边的孩子们的小手。克莱尔静静地站在一旁,似乎游离于这天伦之乐的情景之外。

父亲和母亲当晚就走了。他们要赶往利穆赞跟一帮朋友会合,去进行为期四天的远足。对于不信教的人来说,这项时兴的运动其实是变相地去孔波斯泰勒朝圣。

克莱尔把行李往姐姐家花园别墅门前的石阶上一放,便独自一人直奔海滩而去。克莱尔钟情于大海,大西洋汹涌的波涛、狂怒的咆哮与金属般的色泽让她迷醉,她对大海顶礼膜拜,把她视为高大、圣洁的女神,充满母性的光辉。每每重新见到这大自然的巨大威力,她的身心都会感到极大的震撼。海风中挟裹着海盐与鱼类的咸腥味,浪花在岸边激起层层泡沫,孩子们尖叫着在沙滩上追逐……这一切都使她的灵魂因惊慌而战栗,几乎到了无所适从的地步。脱去鞋子,是她膜拜大海仪式的第一个步骤,接下来的动作则是把双脚埋进这“大西洋海岸最柔软的细沙”之中。傍晚的天气微凉,克莱尔在海边坐了下来,亢奋与喜悦溢满了胸腔。在大海的喧嚣声中,她笑吟吟地想:来海边真是个好主意,甚至可以说是个奇迹!

日暮时分,克莱尔恋恋不舍地离开了海边。由于吹了太久的海风,她的脸色显得有些灰白,走起路来也踉踉跄跄。总之,下午的海滩之行似乎使她的状态不佳,这一点很快便在晚餐桌上得到了验证。晚餐时,克莱尔往让-保罗、安娜和外甥、外甥女身边一坐,顿时发现自己是如此地蓬头垢面,就像一部彩色电影里的黑白错误那样扎眼。姐姐一家的存在,甚至是他们的笑声和说话的语气都与自己那么地不协调,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嗨,我说呀,晒晒太阳对你有好处!”让-保罗大声说。这么多年来,克莱尔的姐夫一直对巴黎人心存芥蒂,这让她颇为不解。比较合乎情理的解释是,跟安娜一样,他也不喜欢做事随性、没有章法的人,而巴黎人恰恰是这方面的行家里手。他们喜欢穿得衣冠楚楚地来到外省,做作地裂开嘴巴微笑,带着一种令人不自在的谦恭对着当地人高谈阔论,无论面对的是多么小范围的听众,都会自信地滔滔不绝。在让-保罗眼中,他的小姨子是个迂腐的老姑娘。过去当克莱尔来家中做客、小住并跟他们的朋友结伴出游时,他曾尝试着把她介绍给自己的某个哥们儿。可每当谁对她有点意思时,她就立刻给他颜色看,“搞得像所有人都配不上她似的”。今天晚上,他觉得她格外古怪,甚至有点像个外国人,一言一行中都带着东方女子的神秘。

“接下来有什么计划?”安娜热情地问道。“给自己充充电。”克莱尔急急吞下一口莫苏里拉干酪西红柿后回答。

“太好啦,”安娜愉快地说,“如果你愿意,可以骑家里那辆红色的自行车,我已经帮你打好气,涨潮落潮的时间表也贴在门口了。你来得正是时候,下午三点就涨潮了。”

这天晚上,克莱尔很早就上床了。睡觉之前,她读到了一段值得列入“佳句集锦”的美文:

有一些事只会不停地飞逝扬起风帆的船只岁月的年轮还有春、夏、秋、冬第二天,克莱尔在海滩上遇见了姐姐的几个朋友--几只“蜂后”。她分不清谁是谁的孩子,对她们的谈话也不感兴趣,便自顾自地埋头看书、游泳,游泳、看书……身边时不时有人向她白皙的皮肤投来好奇而惊讶的目光,她对此无动于衷,在一大堆油光发亮的褐色身体之间泰然自若,只有在附近玩耍的小孩从海里找到珍珠时,她才会抬起头来瞅上一眼。有时,她会突然哆嗦一下,那也许是远方的石田心念一动,正好想起了她。克莱尔独自站在这片“全欧洲最大的沙滩上”,低头看浪花在自己的脚面上来来去去。波涛汹涌澎湃,震耳欲聋,克莱尔的脑海中有种眩晕的感觉,胸腔似乎要爆裂开来。她顺原路向刚才坐过的那块沙滩走去,想拿回反复被潮汐淹没的浴巾。她怕搞错了地方,小心翼翼地丈量着步子。这天晚上,她推掉了邻居家的烧烤会,信步徜徉于夜幕之中,脸蛋红扑扑的,双腿像灌了铅,胳膊下夹着一本书--这对她来说就像祈祷书一样有用。夜里十一点,迪特里希的电话打了过来,不过他不是克莱尔离开巴黎后最早想起她的人,下午时勒格朗已经打过一通电话,以确认克莱尔确实在用他买的手机。“我这边情况糟透了!”老板在电话那头抱怨,不过没有透露更多细节。

克莱尔买了几张印有布列塔尼传统菜肴及其菜谱的明信片,给大家寄了出去:“布列塔尼饼[1] ”寄给迪特里希,“李子蛋糕”寄给露西,“四合糕[2] ”寄给勒博维兹先生,“干酪丝烤牡蛎”寄给库尔图瓦太太。她蓦然发觉,自己已经很久没有给让-巴蒂斯特写信。

布列塔尼饼,布列塔尼传统糕点,由黄油、糖或蜂蜜和少许焦糖制成。

四合糕,布列塔尼传统糕点,由等量的面粉、糖、黄油和鸡蛋制成。

事实上,在她的心目中,这个一去不复返的英俊男子已经日渐被石田取代,不知不觉中,最后一次会面时,石田靠在她右肩的动作已经成了永恒的纪念。

没等克莱尔发出求救信号,迪特里希就主动赶来了,克莱尔对此特别感激。两人肩并肩走在路堤上,迪特里希双手插在口袋里,微笑着看向天空,向所有初来乍到的巴黎人一样,大口大口地呼吸新鲜空气。一路上,他们遇见了形形色色的人,有牵着狗狗、拿着冰淇淋的三口之家,有皮肤被几十年的日光晒出了褶儿的老人,也有漂亮得不像凡人的青年男女。他俩在一张长凳上坐了下来,面对深不见底的墨色海水,一如克莱尔梦魇中的深渊。迪特里希安静地看海、看天,克莱尔则端详他的侧影。在这一刻,她是如此确定地感觉到了自己对这个男人的爱恋。如同战俘将武器放在敌人脚下一般,她将头轻轻靠向他的肩膀。她感受到他温热的呼吸,接触到他冰凉的耳朵、被雨淋得湿漉漉的浓密头发,还闻到一缕男士香水的淡淡余香。她笑着想:也许他是在早晨照镜子时突然决定来找我的,喷了点儿香水后就立即上车,一路向大海开过来了。

“我昨天跟莫妮卡见了一面,告诉她你在这里,她挺欣慰的。”迪特里希说。

“我不愿将任何思想的权利交给死亡,”克莱尔面朝大海,脑袋仍然没有离开他的肩膀,“这句话是一位德国作家说的,我觉得这个想法很美、很优雅,我欣赏它,并且尝试着去实践。说这句话的人,对自己研究的东西有十分坚定的信仰。他百折不挠,想要做什么,便想方设法去尝试。”

“这倒挺像你。”

“有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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