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夫人出家的多福寺,在晋阳西北的烈石山山中,离城三十里。这一带山势高峻挺拔,春夏一片翠绿,深秋霜叶如花。此时残冬未尽,苍山带雪,如卧虎睡狮,气象雄伟。山下是蜿蜒如滞的汾河,西岸山崖下便是寺院。寺院山门外有清泉涌出,泉水清澈见底,游鱼可数,名为“寒泉”。泉旁有窦大夫祠,祠中供奉着春秋时期晋国大夫窦犨。窦大夫生前开渠利民,多有善政,死后人民立祠纪念至今。祠前有一石碑,上面刻着唐代诗人李频的诗一首,写道:“游访曾经驻马看,窦犨祠堂在林峦。泉分石涧千条碧,人在玉壶六月寒。时雨欲来腾雾霭,微风初动漾波澜。个中若置羊裘叟,绝胜当年七里滩。”窦祠四周苍松翠柏,与碧水雪山相辉映,环境十分清幽。置身此地,刘夫人不禁慨然兴叹:“若能在这里清灯古佛,也真胜似尘嚣中荣华富贵!”转面对陈氏道:“妹妹何以知道此山中有如此清幽的地方?”
陈氏叹道:“先王在时,曾携我来山中射猎,偶至寺中上香。当时便生此念,不想今日竟随了心愿!”
刘夫人道:“有朝一日,我也能来与妹妹为伴,也就满意足了!”说罢神色黯然。
陈夫人道:“姐姐千万莫生此念。新主刚刚嗣位,内外事务还都需要你来操心,先王临终殷殷相嘱。哪能像我这样,百无一用,说走便走呢!”
刘夫人颔首道:“待亚子大业有成,我再来陪伴妹妹!”
刘夫人在多福寺礼佛上香,把陈夫人安置妥当,又吃了斋饭,离寺时已过申时。刘夫人坐车,李存贤骑马走在前面,张承业骑马紧随其后,宫女侍卫十数人簇拥着迤逦而行。将到汾河出山峡的烈石山口时,李存贤忽见有几块大如卧牛的山石挡住去路。来时道路畅通无阻,为何忽然有巨石当道?李存贤心中起疑。正要命人移开石头,忽听山上响声如雷,抬头一看,只见山顶人影晃动,似向山下滚动擂石。李存贤叫声“不好!”急忙麾众后退。刚把刘夫人乘坐的车子向后退了数丈,几块巨石便轰然滚过方才停车之处。山上之人看见山下人和车马躲避,便又朝着车马停立之处滚动擂石。李存贤一眼瞥见,山崖间有一龛岩如屋,连忙背起刘夫人,带领众人躲避龛岩下。刹那间,擂石轰轰隆隆滚了下来。刘夫人乘坐的车子,登时粉碎;几匹来不及走避的坐骑被轧得腿断骨折,腹破肠流。李存贤等人被惊得口瞪目呆,冷汗淋漓。过了一会儿,山上的人大概估计山下的人非死即伤,不难对付,便大着胆子走下山来。越来越近,李存贤拈弓搭箭,一箭射去,走在前面的一人应弦而倒。刚一愣怔,又有一人中箭倒地。其余的人回头便跑。贼伙中为首之人立即叫道:“跑什么!他们没有几个人,并肩子齐上,不要留下活口!”于是贼众呼啸着回头冲下山来。
李存贤命人紧紧护定刘夫人,自己带领几个护卫跃出龛岩冲向山坡。这帮贼人个个黑纱蒙面,身手矫捷。其中两人尤其强悍,苦苦缠着李存贤恶斗不止。李存贤觉得二人身法招数似曾相识,只是面罩黑纱,一时认不出是什么人。急中生智,猛然大喝一声道:“大胆奴才,尔不怕祸灭九族吗?!”
这一喝果然奏效,二人心生怯意,呼哨一声,双双后退。正当此时,李存质奉命接应来了。众盗贼立刻四散奔逃。李存贤连忙高声叫道:“十一哥快传将令,不要赶尽杀绝,务必留下活口!”李存质马上明白了李存贤的意思,立刻传令道:“生擒一人,赏银十两!”
战斗很快结束。俘获生口不多,两名小校押着两个俘虏刚要到李存质跟前请赏时,两骑马旋风般冲来。此时暮色已起,很难辨清敌我。冷不防马上之人手起刀落把两个俘虏人头斩落。李存质纵马要追,哪里还来得及?他隐约觉得这两名骑者身影熟悉,但一时又想不起是何人。
李存质为人忠厚朴讷,是十三太保中有名的“没嘴葫芦”。但心思细密,眼力极真。部下将校只要见过一面,便不会忘记。今天这两个杀手,擦肩而过,竟然没有认出来,不由苦苦思索起来。忽然想起那人反手挥剑的动作,心头一亮,手拍前额道:“原来是他!”猜到了杀手是谁,心头忽觉轻松。
李存质来到刘夫人藏身的龛岩前,只见巨石堆垒,人马尸体横陈,自然想到情况的凶险。连忙跪倒叩头道:“儿臣救驾来迟,让王娘受惊了!”
刘夫人眼含热泪说道:“若非儿等救护,我这条老命怕要丢在这烈石山中了。快快起来吧!”
李存质起身,李存贤、张承业等人搀扶刘夫人走出龛岩,从乱石丛中走出峡口,然后转回太原。
路上存质、存贤并马而行,存贤悄声和存质说道:“哥哥,今天这事情十分蹊巧。”存质道:“有何蹊巧?”存贤道:“这里离晋阳不过三十里,哪来的强盗?寻常强盗为何要截杀王娘?强盗为何要黑纱蒙面?更为奇怪的是,我发现被杀强盗,竟然穿着五王叔府中校尉服装。”良久未语的存质反问道:“要是有人故布疑阵,嫁祸栽赃呢?”李存贤点了点头,像是问存质又像是自语:“是何人为什么要移祸五王叔呢?”二人沉默了一阵,存贤又道:“阵上交手,我觉得有两个人身法、招数十分熟悉,却又想不出是谁。”存质突然开口道:“我想起是谁了。”存贤道:“哥哥也遇见这个人了?”“遇见了,只是没有交手。他那反手挥剑的动作,使我想到了一个人。”“你说是二哥存信。”“正是。”弟兄二人都陷入了沉默。
李存质没有认错人。那个反手挥剑杀死被俘同党的人正是李存信的儿子张破虏。李存信原名张污洛,死后,他的儿子愤恨李克用削夺其父兵权,使其父惊惧而死,于是认祖归宗,又姓了张,现在李存实手下当一名裨将。他的武艺,乃其父亲传,故而一交手,李存贤就觉得似曾相识,最终为李存质识破。而那个和他联手的同伴,名叫皇甫晖,乃是康君立的外甥,也在李存实军中当一名小校。那日李存颢、李存实和孟氏密谋之后,李存实便到营中找到张破虏和皇甫晖。二人怨恨李克用已非一日,早就想为父亲和舅父报仇。听李存实如此这般讲了之后,慨然应诺。按照李存颢的计谋,穿了李克宁府中校尉的衣服,带领百余名精悍士卒,前往烈石山中伏击刘夫人。不料刘夫人命不当绝,李存贤发现山崖上的龛岩,并拼命救护,李存质又率救兵赶到,致使李存颢的妙计落空。张破虏、皇甫晖二人回来,向三人回报了事情的经过,孟氏连叫“可惜”。李存颢笑道:“过了初一还有十五。五婶要出气,也不急在这一时。只要五王叔照咱的意思去做,顺利登上王位,还有什么不好办的?”
李存实问张破虏道:“留下什么破绽没有?有没有被人抓到活口?”
张破虏道:“活口倒没有留下,只是侄儿和李存贤交手时,似乎被他认了出来。”
“不是蒙着面孔吗?”李存实问。
“是蒙着面孔。”张破虏嚅嗫着说,“不知他是怎么看出的。”
“他是虚张声势,诈唬你呢。”李存颢道,“只要没有当场被捉住,你死不认账,他有什么办法?五奶奶把钱赏给你们,找地方寻乐去吧。”
孟氏连忙颁了赏钱,二人谢了赏,正准备退下,李存实又道:“小心没大错。还是到外地避避风吧。明天我给你们修书一封,到朔州去稍住几日。”
二人应诺而去。也真是冤家路窄,张破虏、皇甫晖,刚出了五王府,准备找一家酒馆喝酒,迎面撞见李存质带着几将校在街上巡查。要躲已经来不及了,只好硬头头皮到马前请安。李存质在马上问道:“你们二人昨日何事到烈石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