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小刮挠,得用竹子、铁皮。那时候,街上乱扔东西,用过的木头包装箱常见,我们就取下包装箱上的铁皮条,用剪刀、锉子刻出一个个小口,可以用来刮蔬菜。
铁皮不花钱,竹子得买。买了竹子,在水里泡软了,再用镰刀刮出形。软了,是为了刮时不开裂。将铁片安在竹片上,一个小刮挠就做成了。
我做小刮挠,手上的皮都磨烂了。叫卖,得拿蔬菜刮,向人展示我们的刮挠好使,每天都刮出一盆丝和皮,回家我们就吃这个,卖小刮挠的时候,家里就没吃过成块的菜,都是丝。
卖刮挠,就是走江湖,江湖上都要唱。我家老爷子唱得棒着呢,一边削萝卜皮,一边滔滔不绝,听着让人喜兴。可惜,这些唱词,当年我没学,现在也回忆不起来了。
走江湖,就会碰上捣乱的。有人拿着蔫萝卜、蔫茄子来,说:“别夸口,试试这个。”皮都是软的,怎么刮?
面对故意刁难,我父亲就用江湖话应付,什么“来了您这宝地……”一类好话,说得捣乱者不好意思了,就没事了。而且父亲有特殊手法,蔫萝卜到了他手里,也能刮下皮。
这些人好对付,毕竟都是江湖人,你服软,就有活路。但遇上联防,这一套就不灵了,服软不服软,都是扣车圈人。
联防在老百姓嘴里称为“吊吊马”,说今天没遇上吊吊马,是走运,晚上人没回来,就是遇上了,别人问:“你爹怎么没回来?”孩子回答:“吊吊马关了呗。”
父亲常被抓,小贩们管挨打叫“折扁”,问:“折扁了没有?”是问挨吊吊马打了没有。这个行话流传到老百姓中,流传至今,“扁一顿”就是挨了一顿打,“欠扁”就是欠打。
除了折扁,还有文明批斗会。文明,就是不打人,让你低头,脖子上挂个大牌子,写着“投机倒把分子×××”,群众围着看,觉悟高的人怒斥你有资本主义思想,蔑称你为“倒爷”。
带“爷”的都是蔑称,除了“倒爷”,还有“膀爷”。那时代热天没空调,北京男人就家里家外都光着上身,光上身叫光膀子。到了晚上,家里热得待不住,就光着膀子,拿个扇子,到大街上纳凉,树底下坐一片,南城尤多。“膀爷”让文明人耻笑不文明,说到底是因为穷。“倒爷”名为投机倒把,其实是为了生活。
不能做艺人,也不能做倒爷,于是父亲做了“板爷”。
板爷是拿平板三轮车拉私活。父亲的三轮板车是自己做的,车的配件一半是买的一半是捡的。父亲心灵手巧,做成了两用的,放下是平板,掀起来是个座位,可坐两人,到火车站拉人,一人五毛钱。
我的个子小,父亲蹬三轮,我在后面推。父亲教我认路,将各个旅馆给我指清楚,以备我长大后,能独立拉活儿。我天生个子小,有个板爷的孩子,比我大不了几岁,天生个大,腿长能蹬车,给他父亲帮上了大忙,我很羡慕他。
车不敢骑回家,怕被街道扣了。之所以发明成两用车,要装上一个平板,不是为了给家里拉煤、拉白菜方便,而是平板放下来多少有伪装效果,乍一看是家用的车,不像拉客的。但还是不敢骑回家,居委会的人很细心,万一对车感兴趣,多瞧两眼瞧出破绽,肯定没收了。所以我跟父亲拉了一天活,夜里还要走回家,车存在永定门的熟人处。
拉客一天能挣五六块,好了能有十块。但千小心万小心,父亲还是被吊吊马抓了,在永定门遭到文明批斗会,被说成是“永不悔改的板爷”。
父亲没辙了,当时生活困难,居委会有“人人都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的号召,鼓励有农村关系的城里人回乡,父亲骑着三轮车,带我回了昌平老家。我在农村小学继续上学。我们兄弟姐妹就此离散,其他人跟着母亲留在城里,另寻活路。
父亲患有肺痨,还乡不久,便过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