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9)

“今天大年夜,我们不谈工作上的事。”

如同高空抛物,“砰”的一声响在各人心里,脸色一紧,气氛一沉。

也许,这只是阿宝的错觉。

他们的儿子源源虽人在饭桌,却心在手掌机上,吃什么喝什么于他都是游戏的过场,今晚更因为大人们各怀心事,而有了自己充裕的空间,十只细指像弹琴般在小小的游戏机上弹跳。然后猛然意识到饭桌上的沉默而抬起头。

“你们怎么不说话?”

他问母亲。父亲很久不回家,源源与他疏运。

“爹地刚回家,也不晓得和他说说话,都快成机器人了。”

阿宝轻轻责备儿子。能够让她责备的也就是儿子了。她突然就有点为源源委屈。

但源源并没有感觉,依然盯着掌中爱物。

龙伸手在源源头上摩挲几下,禁不住叹了一口气。

“在家里要帮妈妈带妹妹。”

“我不喜欢妹妹。”

源源朗声回答,倒是让三个大人一愣。

“为什么?”

龙的脸上几分好笑。

“女人都很娇。”

源源朗朗道,在沉闷的饭桌边,他的声音显得如此清亮无辜。

大人们又一愣,然后笑了。

源源得意,向父亲提出了要求。

“叫妈妈给我养个弟弟。”

这一次大人们的笑声响些了,“呵呵呵”然后“哈哈哈”地连成一片。

大年夜饭桌,不喜说话的儿子竟成了主角,掌控了长辈们的快乐,他们今天似乎很捧他的场,目光对着他,笑容对着他,他不知道他正在制造大人们迫切需要的大年夜的繁荣感。

大年初一早晨,全家仍在酣睡,阿宝悄悄起床,洗浴后只喝一杯清水便直奔观音庙。

婆婆说过,空腹烧香更显诚意。

天未亮阿宝便醒,她的失眠都是在下半夜,那时丈夫已熟睡起鼾声,他通常是在超疲累的情况下才会打鼾。阿宝不要去想象他疲累的原因,不去探究他提早回沪的真实动机,她试图清空堵了一胸的乱麻。

然而心情无法由意志控制,心烦意乱的她再也睡不着,此时迫切想做的事,是去观音庙给自己给这个家烧一炷香。

这观音庙原本布置简洁,一座观音佛像安坐大殿深处,大殿空空荡荡,硬木地板亮洁如大理石。凌晨抢烧头香的拥挤已过,但上午这个时段仍是香客人来人往,虽然人多,但个个屏声息气不敢造次。

阿宝在大殿门口为自己和全家买了油灯,手举点燃的香,赤脚踏上大殿一尘不染的地板,心情骤然安静下来。

她轻步移近观音前,跪伏在地。对佛教几无认识的她,现在的跪拜更像是“病急乱投医”,眼看人生的某些变故正在到来,她忐忑不安,信心丧失,必须寻求更强大的力量支撑自己。

从观音庙出来,有一种大事完成后的疲惫,她去附近的咖啡店坐了一会儿,要了一杯“糕坯乌”(黑咖啡),一份印度拉饼,权当早餐。

阿宝很少在外边用餐,尤其是在这个初一早晨。但她竟很怕回家面对丈夫,一个晚上的相处便让她明白,他已经离开她了。

用完早餐,她开车去湿巴刹(菜市场)。来这里干什么呢,停车时她问自己。婆婆已经准备了过年菜肴,说好初一这天不做家务了,这是中国年传统,人们认为初一干活便意味着一年辛苦到头。

她几乎是依照某种惯性朝湿巴刹的海鲜摊位去,一眼便看到大木桶里鲜龙活跳的石斑鱼,想着龙最爱吃的咖喱鱼头是印度菜系,李秀凤的中国新年菜谱里没有这道菜。

阿宝在鱼摊称了一条活鱼,让卖鱼的“安哥(大叔)”当场杀了鱼,脑中已经铺排在厨房为龙煮咖喱鱼头的场景。

“说不定这是我和他一起过的最后一个春节。”

在初一上午十点钟,她站在湿巴刹的鱼摊前,试着告诉自己必须去接受的痛苦未来正逐步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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