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7)

她怎么可能对于丈夫的状况完全无知?

他们毕竟相爱过,失爱的感觉其实很强烈,潜意识里阿宝已经明白一些故事发生了,但阿宝的理智在排斥这种“明白”,甚至连龙本人也是想排斥的,怀上老三便是证明。

年初中国新年时,龙回来休过假。

新加坡终年温度高达三十二度,是个穿T恤短裤过春节的地方。

尽管是在炎热的城市过中国年,但组屋区庆祝中国农历新年的气氛绝不逊色于中国。新加坡最大族群的汉族,因未受任何外力破坏,其民俗民风保存完好,古老的中国传统在异国小岛得以延续。

春节前一个月,组屋楼下的便利店杂货店和超市已被红色密密围匝,中国新年的红和革命年代的红在颜色和热烈的程度上几无区别,只是那高悬的愿望如此迥异。

店堂的天花板下密集地挂着一串串象征吉祥福禄的鲜红小纸袋,它们是被用来包红利或压岁钱。一些水果在新年获得珍视,象征步步高的柚子,与“吉”发音相似的橘子,它们也被悬挂在店屋或公司的门口。

除了密集悬挂的小红袋、水果,所有有外包装的食品、糕饼点心等也都被红纸包扎成礼品包的样子,堆在店堂的大厅大台子上。阿宝好喜欢这样一个喜气洋洋“一片红”的世界。

这也是海外华人聚居的中国城气氛。

这时候,阿宝想起的是纽约曼哈顿下城的China Town,那时候东河对面皇后区的法拉盛还未发展成后来这般规模。春节期间,曼哈顿的中国城更拥挤了,那些日子,她被妈妈牵着手一家家店地逛过去,母亲总是高高扬起她那用镊子拔出来的细眉,一声声地惊叹着:

“噢,噢,就像回到中国了呀!”

年年春节,每每走进那一家家中国店,那红彤彤的景象,都会让母亲兴奋得好像第一次面对。

新加坡的春节,阿宝思念母亲的伤感不会持续太久,家事多得没头绪,大扫除买年货孩子像镣铐让人放不开手脚,她也要带着孩子们逛店赶热闹,她牵着老大背着老二,不肯偷懒,一家家店挤过来,T恤被汗水浸透,回家冲凉后再出发,那些日子,汗水没有干的时候。

当地华人有大年夜逛中国城“牛车水”,然后去观音庙抢烧头香的风俗,大年夜的“牛车水”拥挤异常,因此,应该不是“逛”,而是“挤”。

每一个大年夜一家老小齐齐去挤“牛车水”、去观音庙抢烧头香对于阿宝和龙是体力考验,最初几年,源源上学前,阿囡还是个婴儿,阿宝和龙一个抱一个背,还要搀着上了年纪的婆婆。

他们跟着人流从大巴窑经过广场简直要被人海湮没,一家人必须手拉手,先是一字排开,随着人流密度的高涨,这汉字“一”便竖成阿拉伯的“1”,拉手便改成扯衣襟,总是由龙领军,阿宝殿后。

阿宝的两条手臂朝前伸直像两支栏杆维护着排在她前面的孩子和婆婆,这支用衣襟连接的短短的队伍有点像小时候玩过的游戏“开火车”,阿宝的嘴里便发出火车轧在铁轨的声音“轰隆隆、轰隆隆”,孩子们便跟着她唱“轰隆隆、轰隆隆”,稚嫩的和声感染着更多的声音加入进来,脸上淌着热汗的人们笑得很开心,包括龙。他一边领头朝前挤,一边回头看顾紧跟其后的家人,他含笑的眸子对上阿宝的笑眸。

这整整一年,好像只有这一刻他们的笑眸恰如其分毫无偏差地对上了。

无论如何,新加坡的中国新年,是她人生里最具仪式感的喜庆方式,多少减轻了母亲去世后她挥之不去的那份漂泊感,让她学会和众人一起感受人生里平实的安宁和喜悦,心里祈祷这样的平安能够年年延续。

可是,这一年的中国新年对于阿宝却布满疑虑忧伤的阴影,这个新年的大年夜他们一家破天荒地没有去“牛车水”和观音庙。

龙直到大年夜这天才从上海回来,他的航班抵达新加坡是晚上九点,回想起来,龙是刻意躲过大年夜一家人齐齐挤“牛车水”。

不能去“牛车水”了,至少家人还可以团聚一桌吃顿年夜饭。就是从这一刻开始,阿宝退而求其次地给充满危机的人生进行艰辛的“补缺”工程。

龙到家时,年夜饭饭桌早已布置好,年夜饭的重头戏是一锅被福建人称为佛跳墙的汤,自然,这是龙的福建籍母亲每年过年必煮的汤。

鲍鱼干贝火腿鱼翅海参等上等食材,草鸡衬底,配些冬笋草菇腐竹等家常食料,犹如阶级划分,大众压底精英居高,各等食料仔细搭配,在汤锅里层层相叠,排叠方式颇有讲究,用文火炖,然后焖,再炖再焖,至少花去一天时间。

每每喝这锅汤,龙都会感叹:这世上怎么会有这般鲜美、似乎是无法复制的汤?

而对阿宝,更是一种惊艳!她婚后和龙移居新加坡,第一个大年夜便喝了婆婆李秀凤煲的鲍鱼汤。

“就像煮给仙女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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