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爱的神

帕斯卡这段长篇幅的阐述和推论,不论是标题“无限·空无”或内容,都深深吸引了我。很奇怪,这些话语在我内心引起许多共鸣,仿佛它们神秘地掌握了长久以来纠缠着我的谜的钥匙。幼年以来,我深刻体验过“空无”这个词语所蕴涵的苦涩真理。对于一位小女孩来说,那代表她的父亲。没有任何东西,凡事都无法持久。我们所钟爱的人的眼睛、脸庞,从此消失得无影无踪。伏尔泰有过精妙的诠释:

我们进入,我们哭喊,这就是生命。

我们哭喊,我们离开,这就是死亡。

一天欢欣喜乐,一天忧伤哀悼,

一切都在眨眼之间结束了。

唯有无限可以填满人的内心,唯有无限可以回应人的空无。因此,我下定决心,我要下赌注在这个以色列的神、耶稣基督的上帝上,关键是要去爱他的独一无二的上帝。“以色列啊,你要听,耶和华我们的神是独一无二的主。你要尽心、尽性、尽力爱耶和华你的神。”(《申命记》6章4节)我要赌的乃是:

一个仁爱与慰藉的神……充满人的灵魂与内心的神。

我终于被带回到童年时期,回到我对死亡和生命脆弱最深刻的体验。我终于还原到童年时期,还原到财物和力量的匮乏;我终于还原到童年时期,还原到无能为力的理智的缴械投降。这时我终于能够敞开心扉,我那如饥如渴的心灵,让无限得以进来。然而,这个无限与精神的广袤视野一点关系也没有。这个无限是属于爱的范畴。上帝不仅是一位隐蔽的上帝,他也是而且首先是,一位仁爱的上帝。这带给人多么大的慰藉啊!因为参加了帕斯卡的赌注,我被带回到我自己,带回到我的身份。我变得更年轻,重新找到了我那如泉水般简单朴实的孩童心灵。

智慧把我们带回到童年,若不变成小孩子的样子。(Nisiefficiaminisicutparvuli.)

“你们若不回转,变成小孩子的样子,断不得进天国。”(《马太福音》18章3节)

正是在这样的精神状态下,62岁的我,在一个晴朗的秋日出发前往贫民窟,去过那些遭到掠夺、被剥夺物质和精神享受等所有权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生活。分享他们的生活,意味着分享他们的贫穷。那一天,我将我的书分给他人,烧掉所有的笔记本。我过去钟爱的书本,以及那些何其珍贵的笔记本:我曾经为它们付出多少努力,曾经积累了多少知识啊!从此以后,这些财物对我一点儿用处也没有。我看着火焰熊熊燃烧,那不是焚烧祭品的火焰,而是一把解放之火。前进,以马内利,去吧!两手空空地到那群身无一物的人那儿去吧。

我终于要去体验孩童的心灵,带着单纯、透明,不会老是眷恋自身的眼光。孩童的比喻指的是一种状态,而不是年纪。孩童还不懂得欲念,不会无意识地、贪婪地想要占有乐趣、占有他人,而是充满信赖地、质朴天真地将自己敞开、呈现出来。这个状态不取决于或长或短的时间,它会显露在体验过人性固有的软弱和无能的人身上。物质的占有不过是虚荣、空无!不论是虚荣浮华之物或是拥有理性推理的理智,这些都曾经让我为之心荡神驰!它们曾经是我的骄傲。

我终于要活出孩童的心灵,走出怀疑和消遣的漩涡,并填满它们在我内心创造的空虚。我细细地、从容地回顾了我生命历程的不同阶段。我发现,每当我朝奉献和分享的方向走去时,那压得我透不过气来的空虚就会松开来。当我进初修院时,我想要拥有绝对。然而当我脱下雅致的衣裳,换上黑色长袍,戴上用丝带连起来的黑色软帽和黑色面纱时(这对一位爱漂亮的女孩来说,可说是再滑稽不过的装扮了),我内心涌现了一股不可思议的解放感。最神奇的是,虽说肉体上的冲动没有因此完全消失,我却不再被它所控制。我不再受冲动的主导,并且从那时候起再也不曾发生过。我仍旧是原来那个渴望体验所有欢乐的人,然而这些欢乐不曾再战胜过我。怎么可能呢?举一个相反的例子,我教书的那几年,在知性上获得了很大的满足感,这正好与孩童的心灵背道而驰。无意识地,我退缩到我自己身上,最后得到的只有一箩筐的苦涩。然而我真正体验到解放,却是在准备出发前往贫民窟的时候。

此时此刻,我看着那高傲、渴望保存一切、占有一切的书写,在熊熊火焰中噼啪作响,瞬间消失殆尽。我的笔记本上一页页满满的书写充分显露了我的优越感。我的优越感是否从此消解湮灭在大火之中了呢?偶像是相当顽强不屈的!理智、知识、外表、权力、物质等诸位女神很快就能浴火重生,化身为另一个人人崇拜的对象。

以马内利,小心看管你自己,小心看管你的心灵。让你在贫民窟的匮乏生活中,在远离你自我中心的虚幻得意中,变得更加坚强和稳固。别忘了,记忆是多么容易失去!没有什么东西是比回忆更脆弱的了。所有这些解放的时刻就像香水一样,珍贵但娇弱,才刚闻到马上就蒸发掉了。那些努力不懈地想成为孩子的人是幸福的!他们让自我获得解放,并且将自己交托给无限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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