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每一个故事最核心讲的,其实都还是人与世界的关系。
上帝是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一个故事。洪荒蒙昧时代,刚刚开发的人类感官、智慧,发现了周遭世界种种神奇现象,隐约直觉所有现象,彼此之间应该有所关联,不会都是独立、个别存在的,不知花了几千年的时间,他们终于找出了世界关联的解释——上帝,一个巨大的、全面的意志,创造这一切,掌握了这一切。人松了一口气,藉由上帝的故事,解释了世界存在的根本理由。
万事万物透过上帝连结在一起,就可以将所有不可解释的东西,通通推给上帝,也因而,上帝的终极意志,必然要是神秘的。世界上所有不明白的道理,转而都成了人对上帝的不了解。上帝要这样就这样,于是,这个故事暂时止息了人的好奇。
《圣经》上写得清清楚楚,不可以臆测上帝的意志。人和上帝隔着永远不可跨越的鸿沟,测探、解释上帝,构成最严重的僭越,人以为自己的智力智慧能够跟上帝平起平坐?别妄自尊大了!
然而,这条禁令毕竟无法贯彻。因为这条禁令的存在,成了上帝故事的内在漏洞。人之所以需要上帝,之所以相信上帝,不正因为人太好奇了,不能忍受周遭这么多神秘古怪的现象吗?上帝故事解释了现象,可是一转身,上帝本身变成最神秘最古怪的。
整个西洋中世纪,时间、精力都花在理解上帝的不可理解性上。这就是神学的任务。神学负责保护上帝故事,压抑其他故事挑战上帝故事,另开蹊径来解释世界。
真正使得神学瓦解的,是航海冒险带回来的众多新鲜发现。大航海时代复活了人们的“故事冲动”。那些冒险远行的人看到了前所未见的、前所末闻的东西,好不容易拖一条命回到陆地上,怎么可能不讲航程中的所见所闻?另一方面,生活领域中突然挤进那么多光怪陆离的远方事物,人们怎能不好奇这些光怪陆离和原本熟悉的稀松平常有什么关系?“都是上帝创造的”,旧有说法越来越难支应,人们开始在上帝以外,寻找、甚至捏造其他故事,帮忙把那么多的新鲜东西整理进来。
从一个意义上看,科学的兴发,也是呼应了那个时代的“故事冲动”。人需要的,是可以说服自己,让自己相信的说法,以便在世界中安置自我。每一个故事最核心讲的,其实都还是人与世界的关系,解释世界、安排世界。原初神话是这种功能的故事,基督教、佛教是这种功能的故事,科学又何尝不是这种功能的故事?
什么时候故事会勃兴?当人迷惘疑惑,又找不出现成抽象道理答案时,人就讲故事安顿自己的迷惘疑惑。那,什么时候故事没落,人跟故事疏远疏离呢?当人不再对奇特事物好奇,以为几句格言几条公式就可以解释尽了世界现象;或者当人可以安于裂解生活,不再觉得万事万物应该有彼此连结的关系。
故事不死,只是有时会僵化少了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