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慧宗杲禅师有一个很有趣的话头。一次,他拿了一块竹子篾片,问弟子:"这是什么?"答曰:"竹篦。"禅师接着问:"唤作竹篦则触,不唤作竹篦则背,唤作什么?!"接着又步步逼拶说:"唤作竹篦则触,不唤作竹篦则背。不得有语,不得无语,不得棒,不得喝,不得作女人拜,不得作绕床窜,不得造妖捏怪、装腔作势,一切总不得,是什么?!"
在大慧禅师的这个"话头"里,他把以前禅宗祖师演绎过的把戏全部抽光,把人的思维完全架空,不许任何内容附着。在这里,思维既不空,也不有,它里面没有任何附着的内容,却又"引而不发,跃如也"。这时,思维处于一种什么样的状态中呢?在这种情况下"一切总不得,是什么?!"如果大家能身临其境地去想,把自己思想里对此的种种说明、种种规范全部淘洗干净,在这种情况下,我们的生命、我们的精神、我们的本性还剩下什么?大家想一想,这个东西有点麻烦啊。
苏东坡的大弟子,北宋"苏门四学士"之首黄庭坚,也是一位学佛之人,尤其对禅宗特别爱好。他在江西随晦堂和尚学禅多年,但总是没什么感觉。一次他实在忍不住了,便对晦堂和尚说:"学生亲近老和尚有些日子了,也参学了不少时日,老和尚是不是该传点真东西给我?"晦堂和尚没有理会他,却反过来问:"你读过《论语》吗?"古时考功名必学"四书五经",黄庭坚身为进士及第,老和尚居然问他读过《论语》没有,岂有此理!于是他很不高兴地答道:"当然读过!"这时,晦堂禅师引用了《论语》中孔子的一句话,对他说:"二三子,以我为隐乎?吾无隐乎尔。"晦堂和尚的意思是说:我随时随地都在教你,你自己不懂,那有什么办法呢?说完便拂袖而去。黄庭坚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茫然不知所措。又过了一段时间,有一天,黄庭坚随晦堂和尚游山,正值八月桂花开放,轻风吹来,漫山遍野都弥漫着淡淡的桂花香,让人闻之欲醉。师徒二人走在路上,晦堂和尚突然回过头来问黄庭坚:"闻到了吗?"黄庭坚答道:"闻到了,好香啊!"这时,晦堂和尚瞪着眼睛对他说:"二三子,以我为隐乎?吾无隐乎尔!"呵!就在那一刻,黄庭坚开悟了。
我们这里也摆着花呢!栀子花的香满屋子都是,大家都闻得到。但是,为什么我说了这个公案,大家都没有一点感觉呢?因为我们在观念上,在对道的追求上,对破参、取证的欲望不强烈。如果穷追不舍,念念不忘,欲望十分强烈,那么相应的因缘就会促使你有所悟入。正所谓"如是因如是果",你如果下了很大的功夫,一定会出现相应的成效。
黄庭坚就这样破参开悟了,心里很是了然。但老和尚的徒弟死心悟新禅师却不承认他,对他说:"你那个是分别之见,老和尚开后门印可你,我不承认。"黄庭坚是说天说地说玄的高手,自是跟他辩解一番。和尚说:"这个不需要争辩,我问您,如果新长老死了,学士您也死了,烧成两堆灰,我们又在何处相见?"黄庭坚一时无语。是啊,两人都死了,烧成两堆灰,他们又在哪里相见呢?也就是说,当你真正入于"无眼耳鼻舌身意"时,如何见?你闻到桂花香,是鼻子的嗅觉在起作用啊。当然,见色闻声都可以悟道,观音菩萨有观音法门,我们也可以开创嗅香法门。但是,当我们最终烧成了灰,真正无眼耳鼻舌身意的时候,又怎么办呢?
当年,高峰和尚参的最后那一句是:"正睡着时,无梦无想,无见无闻,主人公在何处安身立命?"这个话头难倒了许多人。我们大家来感觉感觉,一个人睡着了,眼耳鼻舌身意都沉寂下去了,如果你还在想在什么地方安身立命,说明你的眼耳鼻舌身意还在,还没有进入无梦无想的状态。如果你已经进入无梦无想的状态了,那一切话都是多余的。这翻来覆去的话在西方哲学里叫悖论。禅宗里面有许多这样的悖论,悖论在跟我们的思想开玩笑。禅宗的逼拶、机锋、棒喝等等,实际上就是用悖论方式,给我们的思维挖了一个陷阱,让你陷在里面寸步难行。
又如陆亘大夫问南泉禅师:"古人瓶中养一鹅,鹅渐长大,出瓶不得。如今不得毁瓶,不得损鹅,和尚作么生出得?"这是一个难题:瓶子里装着一只小鹅,小鹅长大了要从瓶中出来,条件是不能把瓶子打破,还得保证鹅完好无损,你有什么办法让鹅从瓶子里出来啊?这个陆亘大夫,也不知在哪里遇到这个稀奇的问题,便苦思冥想地纠缠在里面,参了很久。南泉禅师听后,对他大喊道:"大夫!"陆亘大夫应诺。于是,南泉禅师说:"鹅出来了。"这说明什么?如果你一天到晚陷在这个问题里,想把鹅弄出来是不可能的。这也是变相的悖论。老和尚招呼他,他答应了一声,答应的时候他就出来了。因为他的思维已经不在这个问题上了。我出来了,思维里的鹅就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