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婶子费劲巴力地准备了一顿饭,烧了我爸喜欢吃的腐竹烧肉,还有黄汤鱼和焖豆腐,又知道我爸不喝白酒,特意买了一瓶扎酒。扎酒其实就跟糯米酒差不多,颜色有点偏红,据说喝了养人的。这么难得的一顿好饭,可见真是把我爸当了稀客。然而我爸却一口没吃。他看了李玖妍写给我婶子的那封信就坐不住了,我婶子还在楼下厨房里忙着,他就从楼上下来了。他的脸黄得吓人,比黄裱纸还黄,黄到尽头还泛-点青。他勾着头窝着背,两条腿硬得像两根棍子。他的膝盖好像不会打弯了,直直地捅在楼梯上。一条腿捅下去,又捅另一条腿。皮凉鞋的底很硬,把楼板捅得咚咚直响。
我叔叔连声叫着:“哥,哥,哥--!”我爸头也不回。我叔叔追到楼梯口上看着他,我爸歪了一下,我叔叔便赶紧往下蹿两步,想扶他,但他顺手在护栏上一撑,又站稳了。我叔叔家住的是老灰砖洋房,一幢三层的洋房里住了七、八户人家,挤得满满的。楼后面用砖和木板搭的一排矮窝棚是各家各户的厨房,顶上盖的有红机瓦,有牛毛毡和杉树皮,还有人干脆在屋顶上钉一块旧铁皮,再在旧铁皮上薄薄地抹一点水泥。我叔叔家在二楼,楼梯上的窗户下边就是他们家的厨房。厨房顶上盖的是牛毛毡,夏天的太阳直愣愣地烤下来,里面又是烟熏火燎,我婶子的圆领衫都被汗粘在了身上,人就像从水里捞出来的。听见楼梯响,又听见李德成叫哥,我婶子赶紧扯扯贴肉的湿衣服,把围裙套在胸前,从厨房里探出头来看。她看看上边的窗户,又转过来看楼门口。楼门口紧挨着后门,我爸下了楼,往左跨一步,就到了后门口。我叔叔跟在他后面。
我婶子看见我爸蜡黄着脸,就猜他没扛住,被一口气噎住了。我婶子就用眼神问我叔叔,我叔叔用眼睛回答了,并且用力点头。我婶子便说:“哎呀他大伯呀,这是怎么回事?说好了吃饭的,菜也马上就好了,你怎么能说走就走呢?无论如何也要吃了再走呀。”我爸像没听见似的。我婶子又朝我叔叔使眼色,叫他拉住我爸,我叔叔挤挤眼摇摇头,还摊开两只手,意思是他拉了,尽了力了,可是拉不住呀。我婶子就故意骂我叔叔,但她不提李玖妍的那封信,她说:“李德成你这个人怎么回事?一定是你不会说话,把大哥气到了吧?你看看你这张臭嘴!”我婶子骂了我叔叔,又对我爸说:“他大伯,我从早晨忙到现在,你看看我这一身,哪里还有一根干纱?你一定要给我一个面子哈,哪怕有天大的事也要吃了再走,听到吧?不能走哈!”这回我爸听见了,他毫不犹豫地摇摇头。
他像一根弯棍子似地从我婶子身边走过去了,又直着腿往前走。走出了厨房和洋搂之间的窄巷子,推开一扇歪斜的木板门,就进到了柳家巷了。我叔叔和我婶子一直跟到门边。阳光很白,贴着巷墙照下来,把柳家巷照得一半阴一半阳。我爸不知道走阴处,在白晃晃的阳光里走着,已经快走到巷子那头了,我婶子忽然发现他手上还捏着他们家的一把蒲扇,便踮着脚尖追上去。我婶子边追边说:“他大伯,蒲扇呀,蒲扇!”她追到他屁股后头,嘴几乎贴靠了我爸的后颈窝,可我爸什么也没听见,只知道往前走。我婶子想将蒲扇从他手里抽下来,她弯腰捏住扇沿,抽了一下,没抽动,又连抽两下,还是没抽动。我爸捏得很紧。有人在抽他手里的东西,他也浑然不觉,依然勾着头直着腿往前走。我婶子不好硬抽那把扇了,她摇摇头,叹一口气,看着我爸一顿一顿的走出了柳家巷。
那把蒲扇就这样被我爸一直捏在手中。那是一把上好的蒲扇,扇中央用烟熏了我叔叔的名字。我叔叔还在扇的另一面熏了几根细瘦的兰花,是照着《芥子园画谱》熏的,兰花上面熏的是毛主席的《蝶恋花·赠李淑一》,仿毛主席的手迹。后来这把蒲扇就放在了我们家里。我们家也没谁用过它,前些年搬家,我从一个柜顶上把它拿下来,它被压在一些旧报纸和一只纸箱子下面,已经变形了,有些糟了。我轻轻抹掉它上面的灰,见我叔叔的名字还在,兰花和《蝶恋花·赠李淑一》也在,与我爸的血印子相叠印,只不过血印子变成了淡淡的酱黄色,不大像血印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