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茅草蔸(1-9)

“事情都办好了吧?说了什么时候去上班吗?户口呢,迁了吗?”

我妈一口气问这么多问题,李玖妍一个都不回答,只见她咬着嘴唇,眼里渐渐涌满了泪水。我妈看见泪水很吃惊,笑容在瞬间僵死,向日葵迅速凋零,连颜色都变黑了。

“喂,你哭什么?你好好地哭什么?嗯?”

李玖妍的泪水落下一滴,又落下一滴。我看见泪水落在她脚上。她脚上还是刚插队时穿的那双酱色塑料凉鞋,被补得疤疤瘌瘌的鞋面上全是黄灰,还有脚趾头上的黄灰,都被泪水溅起来了。泪水落下去,一小片黄灰就飞起来。她嘴唇上也有泪水。她的喉咙好像被哽住了。她呃了一声,头一低就进了房间。她从我身边走过时,带着一股汗馊味和热风。我妈不住地眨着眼睛,愣在那儿,愣了一会儿,也跟在她后面进房间去了,嘴里一边不停地问着,“这到底是怎么啦?啊?进门就哭?出了什么事?你说呀!你不说你要急死我呀!”

我听见李玖妍在呜呜地哭。我妈的声音里充满了惊疑。“莫非?啊?”我妈的“啊”拖得那么长,似乎拖得越长希望就越大,可是她“啊”了半天,希望还是破灭了。我听见李玖妍哽噎着说;“我……完蛋了,我的手表白送了,打了水漂了……”至少过了五分钟,我才听见我妈又说话了,“不是都说好了的吗?怎么说完蛋就完蛋了?是政审不过关?”我妈一再追问,李玖妍便含糊着,“不知道,政审的事……我怎么知道?”我妈说:“那到底是因为我呢,还是因为你爸呢?你没问一句?”李玖妍说:“我问谁,谁会跟我说这个……我说了不知道的,你不要问了好不好……”

然后李玖妍就只是哭,后来哭又变成了抽泣。

我爸下班回家时,李玖妍已经不抽泣了。我爸看见那只放在桌上的旅行袋,知道李玖妍回来了,他跟我妈一样,也以为是好消息来了。他的样子竟然有些轻佻,“哈哈,是李玖妍同志回来了吧?喂,人呢人呢?怎么不见人呢?”

我妈急匆匆地从李玖妍房里跑出来,一个劲朝他摇手,把他拉到厨房里,然后他们就在那里嘁嘁嘁地说了许久。我听见我爸不断地发出一个重重的充满疑问的音节,“嗯?”“嗯”到后来,他不“嗯”了。他没一点声音了。我妈从厨房里出来了,他还呆在里面,过了大约半个钟头,他才从厨房出来了。我看见他的脸垮得厉害,脸色黑得吓人。

那天晚上我爸就那样勾着头黑着脸,一个人呆呆地坐着,坐了一阵子,出去买了一盒“梅雀”烟。“梅雀”烟很经济,一毛七分钱一盒,戒烟以前他就专抽“梅雀”。他往嘴上塞了一支“梅雀”,手抖抖地划火柴,划断了三根火柴,第四根火柴才把烟点着。他几口就把一支“梅雀”抽成了烟屁股,又摸出一支,伸出左手大拇指,在指甲上笃笃地顿一顿,把烟头顿空一截,尽管手还有点抖,却还是将烟屁股接上去了。他抽烟确实很专业,只有烟灰,没有烟屁股,烟屁股都变成了烟雾。他烟雾腾腾。他就像一个从里往外冒烟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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