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金竹回来后,我特意去人民路看过一次专家门诊,坐在那里的所谓专家,就是当年县医院的陈文玉主任。这回给我推轮椅的不是小鸡公,是我们公司那个叫王麦多的一米八的大个子,陈文玉隔着老花镜看着王麦多把我推过去,问我们干吗,我说看病,她冷冰冰地说:“不知道这是妇科吗?”我说:“我就看妇科。”我叫王麦多出去,自己把轮椅摇到她跟前。她用长满细褶子的胖指头敲敲桌子,说,“跟你说了这是妇科,你怎么回事呀?”我说:“我来问问我姐姐的病。”她这才温和了一些,说:“你姐姐怎么不自己来呢?”我说:“她死了。”她愣一愣说:“喂,你要干什么?是要闹事吗?我告诉你,有什么事你先找医疗事故鉴定委员会,确定是我的责任你再来找我,现在请你出去!”我笑笑说:“你误会了,你没给我姐姐治过病,你只是给她作过一次妇检。”她又愣了一阵子,说:“妇检?什么妇检?”我问她还记不记得三十年前在县人民医院时,有一个叫李玖妍的女知青找过她?记不记得给这个女知青作过妇检?记不记得妇检结果?她立即把脸耷拉下来,说:“我行医这么多年,看过多少病人?三十多年前的事我怎么记得?”她又敲敲桌子,叫道,“下一个,下一个!”我看见她的肥硕的、仍未塌下去的胸脯也跟着抖了几下。她大概有六十多岁了,还有这样的胸脯,真是不简单。我提醒她说:“茅草蔸,记得吗?她跟你说过茅草蔸,她说她的处女膜是被一棵茅草蔸戳破的,但你说不是,记起来了吗?”她真生气了,胸脯大幅度地耸一耸,像滚过一个大浪,人好像是被这个大浪提起来了,嚯地站在那儿,说:“我记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干什么?你这个人怎么回事?怎么纠缠不休?我还要不要工作?”我说:“你为什么就不肯回忆一下呢?”她仰脸朝门外叫道,“保安!保安!”两名保安闻声冲了进来,王麦多也冲了进来。王麦多横着膀子,凶狠地说:“谁敢动兵哥?谁敢?”
王麦多在齿轮厂工作了十几年,忽然成了下岗工人,我把他招进了公司,他对我感激不尽,正愁没机会报答。他瞪眼捋起袖子,一付随时准备拼命的架势。我说:“王麦多,算了,我们走吧。”想想我又说,“我们本不该来的。”
那年夏天,李玖妍回家时我正趴在凳子上写作业,她的影子不浓不淡地压过来,边缘部分毛茸茸的,把我的光线遮住了。她戴着一顶已经变色发黑的麦杆草帽,穿着一件白竹布短袖衬衫,蔫耷耷地提着旅行袋站在门口。那只旅行袋离我的脑袋不远,我闻到了一股香菇和烟笋的味道。那应该是县人民医院的陈主任没要的香菇和烟笋,她就那样提回来了。才是六月初,她的脖子上和胳膊上就麻麻疙疙地摞满了大头痱子。黄昏时的阳光已经开始泛红,从对面巷墙上反射过来,像明亮的灰屑落在她的肩背上。我妈就坐在我旁边一只小凳子看一张报纸,因为离得太近,又是逆光,她又黑,而且黑得发涩,我妈用力眯起眼睛,好不容易才把她看清了,然后我妈就像一朵阳光中的向日葵那样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