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我又碰到了她,这一次我跟她打了个招呼,我称她为魏校长,她狐疑地看着我,谨慎地笑一笑,然后问我是谁。我告诉她我是李玖妍的弟弟,她有点愕然,接着就点点头,说:“记得记得。”一边点着头,一边就感叹起来,“唉呀,人这一辈子真是的,一转眼就多少年了,真是白驹过隙呀。”我说:“是呀是呀,是有点太快了。”扯了几句闲话,我突然问她:“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当年你送没送过杨老八一台缝纫机?”她耸起眉心问我:“杨老八是谁?我为什么要送他缝纫机呢?”我说:“你忘了杨老八?他不是你们大队的书记兼革委会主任吗?你不是还喊他表舅的吗?”她装模作样地想了一阵子,这才点点头,笑笑说:“哦,杨老八,是呀是呀,杨老八。可是,我没送过他什么缝纫机呀,我为什么要送他缝纫机呢?”我说:“是呀,为什么呢?”她噘起嘴,一副思忆的样子,然后摇摇头,“这是怎么说的,怎么会传出这样话?”我又问:“那么表舅呢?他真是你表舅吗?还是你故意那样喊,跟他套近乎的?”她不思忆了,盯着我,说:“看起来当年在背后编排我的人还真不少呀,又是表舅又是缝纫机,你这都是从哪儿听来的呢?”我说:“我姐姐。”为了表示惊愕,她将眉毛跳得老高,说:“你姐姐会说这种话?我不信,我们一直是很好的朋友嘛,记得那年我离开金竹去上师范时,她怎么也舍不得,一定要把我送到金竹汽车站。我再三说不要耽误你上工,她才算了。她还不住地抹眼泪呢,到现在我还忘不了她抹眼泪的样子呢。”
见魏红说话这样滴水不漏,我便一心要戳穿她。我问她知不知道什么叫“草绳子系腰”?不想魏红很坦然,想都不想就说:“知道呀,怎么会不知道呢?当年在金竹时,动不动就会听到这句话。”她像讲课时作词语解释那样,对“草绳子系腰”作了详细注解。她说所谓“草绳子系腰”呢,通常是用来喻指那些生活作风不正派的女人的,是一种小范围的具有区域性文化特点的乡间语言,虽然很生动也很形象,但同时又明显带有一种亵玩和侮谩的色彩,这说明金竹这个地方封建思想还是比较严重的,对妇女也是极其地不尊重;而妇女自身又不觉悟,常常在私下里互相攻击,今天说这个“草绳子系腰”,明天又说那个“草绳子系腰”,她不知道这句话终究有一天会落在自己头上。
我听出了魏红的意思,她是在含蓄地指责李玖妍,事实上“草绳子系腰”这句带有“亵玩和侮谩色彩”的话最后确实落在了李玖妍头上。
说了“草绳子系腰”,魏红就不想再跟我说下去了,她又不着边际地感叹了几句,“是呀是呀,看到你我真不知道说什么好。你姐姐的事呢我也听说过一些的,是呀是呀,很可惜的,可惜了呀。可是现在还说什么呢,毕竟是过去了,向前看吧,一切向前看。”我在心里说魏红你妈的你站着说话不腰疼,但嘴上却附和她说:“是呀,不向前看怎么办呢。”
魏红是一张团圆脸,福相,眉目也还善,看起来不像个奸诈之人,所以我不敢肯定她说的是否全都是假话。
我之所以要找魏红证实缝纫机的事,是因为那段日子太让我刻骨铭心。我总觉得这件事情或许还有另一种可能,--那就是李玖妍太急了,编了一个魏红送缝纫机的故事,目的在于刺激我爸妈,给他们增加压力,迫使他们加紧从牙缝里抠钱。当然从李玖妍的秉性来看,这种可能性不是太大,但根据当时的情况来分析,也并非完全不可能。眼看着别人阳光灿烂地走了,她却像沉在东门外河里的一块石头,泡都不冒一个,情急之中编一个这样的故事也是有可能的。反正不管怎样,我妈抠钱的手段确实更厉害了,因此我们家的日子过得愈发地暗无天日。我的肚子空得像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我呑下一口口水,要等半天才能听见它落下去的声音,而且能感到它是直接落在哪一截肠子里。听到它落底的声音--那声音清亮得就像细雨中悬在瓦檐上欲滴未滴的一颗水珠子--我就觉得我看见了我的肠子:干净,透明,又薄又亮,就像被刮过的准备用来做香肠的肠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