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蛔虫(1)

李玖妍就这样从家里往沙口村搬东西,一年两趟,春节一趟,国庆节一趟。国庆节挨着中秋节,两个节摞在一起,也算一个大节,这样的大节是不能放过的,所以她也要回家来搬东西。起初她搬得还不是很多,还不大影响到我们的生活,但后来就越搬越多了,就影响到我们的生活了。她越搬越多是因为她越送越不踏实,你送了这个,那个送不送呢?虽然我爸教过她,要怎样背着人,怎样偷偷摸摸地送,但俗话说得好,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人家知道你送了主任,副主任怎么想呢?你光送大队干部,小队干部又怎么想呢?俗话还说了,宁空一村,莫空一丁,既然你开了头,送了,那就不能漏掉一个。关于这一点,也有俗话:你知道哪尊菩萨妆了金呢?于是她就像个肯卖力气的搬运工一样,眼看着就把我们家搬空了。

对于一户人家的“空”,我认为没有谁会比我的认识更深刻。一户人家怎样才算空了呢,不是家徒四壁,不是钱袋子空了,或者米缸空了,而是肚子。如果你觉得肚子空了,空得你一天到晚惦记它,不停地呑口水,那么你家里就是空了。那几年我正在长身体,除了腿哪儿都长,因此肚子比任何时候都空得厉害。这时候光呑口水是没用的,越呑口水它越空,最后它会逼得你胡思乱想,比如油腻腻的红烧猪脚或红烧排骨,直想得你满口冒水。而巷子里又总是有一点风,总是把别人家做饭炒菜的味道吹过来,真要把人逼上绝路。这就叫恶性循环。我常常是一边咕嘟咕嘟地呑着口水,一边告诉自己别瞎想,可这同样是恶性循环--你越是叫自己别想,心里越是想得厉害。意志在这时候不起半点作用。更为严重的是,肚子一空蛔虫就猖獗起来,它们到处乱钻,肆无忌惮,畅通无阻,好几次都快钻到了我的喉咙口了,我把指头塞进喉咙里去抓它们,它们又狡猾地缩回去了。我徒劳一场,还抠得自己呃儿呃儿地一阵干呕。干呕是最难受的事,肠胃都要倒出来了,眼前就像飞着一群金光闪闪的蚱蜢,就像是从肚子里飞出来的,飞到眼前来了。

那时候我满脸虫斑,头发又枯又黄,晚上睡着了就咯吱咯吱地磨牙。我开始仇恨那只大号上海牌人造革旅行袋,我觉得它是一个强盗,它从我嘴里抢东西。有一天我趁家里没人,把我爸的剃须刀片卸下来,恨恨地在那只旅行袋上划了两道半尺长的口子。

就为了这两道口子,我爸接连在我头上凿了几个炮栗子。他看着我,明知故问,“你说,这是谁干的?”我说不知道。我还假聪明,怕脸上藏不住,装出一脸的无辜,拄着凳子往外走。谁知这一走,正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我爸眼都不眨一下,手又长,一把就揪住了我,二话不说就凿炮栗子。因为业余做木匠,不是拿斧头就是拿刨子,他的指关节很硬,跟石头一样,几个炮栗子一凿,我眼前又冒金星。他边凿边问:“你还想走?你这么坏!你说你割它做什么?它碍了你什么事?”我当然不说,因为这时候说或不说都没有意义。我也不是不懂事,其实没腿的人懂事早,我不过是被肚子弄得没办法,就是换了神仙也要割那两刀的。可是我爸还要继续凿我的炮栗子,他说:“看我不凿通你的脑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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