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上海牌人造革旅行袋(11)

不过到最后我也没看见他们的舌头起泡,因为李玖妍没等他们舌头起泡就被他们说服了。李玖妍的眼睛里始终有一种很混浊的东西,先是在眼底,然后就慢慢地浮上来了,颜色就像从发电厂烟囱里漫过来的烟尘一样。她咬了咬嘴唇,扔掉被她搓得发黏的胶布团子,对那两个舌头快要起泡的人说:“好吧,既然要送,那就送吧。如果你们一定要这样做,家里又有那个钱的话……我真是无所谓的。”

我妈赶紧说:“有有有,怎么没有呢?”

我爸说:“你放心,我们有准备的,作了计划的。”

李玖妍看看他们,又强调说:“真的,我无所谓的,我只是觉得这样很窝囊,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我爸妈同时点头。我爸说:“知道知道,你无所谓,是我们要这样做。”我妈说:“做人是这样的,大家都走这一步,又不是你一个人这样,别想那么多。”

他们这时候才感到口干舌燥了,便一人端起一只茶缸,咕嘟咕嘟地喝白开水。喝了水,他们就和李玖妍正式讨论送礼的事了,具体送哪些人,送些什么东西。这一次讨论得比较顺利,李玖妍虽然说是无所谓,但送什么人,送什么东西,都是她参照比较了魏红和徐小林送过什么东西之后才拿的主意。到我上床睡觉时,我爸已经戴着老花镜,趴在那儿在写购物清单了,李玖妍说一样他写一样。第二天上午,我妈就到百货大楼去采购了。我妈不是一次性采购,而是今天买糖果和蛋黄酥,明天买解放鞋和油豆泡,后天买花头巾或花布,等元宵过了,李玖妍要走了,她的东西也买齐了。我爸把她买的东西分门别类,糕点糖果和饼干都一包包地包好了,还在纸绳子下面塞了一方红纸;酒是两瓶一扎(一瓶高粱,一瓶杂酒),烟是四盒一份(分别是大前门、壮丽,飞马、庐山)。其它的如衣服鞋子,咔叽布花洋布、头巾手绢尼龙袜之类,另外包了一包,外面再包一张油纸,以免糕点一类的东西走油。他叮嘱李玖妍,一定要背着人,要偷偷地给人家,最好是晚饭后,跟窜门一样,东西也不要拿在手上,能藏的藏着,能掖的掖着。他还做样子给李玖妍看,把一扎酒掖在袄襟里,先用一只手按住,再把另一只手笼过去。他笼着手,指头在袖子里托着酒瓶,走了两步,问李玖妍,会了吗?李玖妍点头。李玖妍表现得非常谦虚,也非常好学,我爸说一句,她点一下头。我爸说你来一遍试试,她就老老实实地来一遍试试。

这一回李玖妍跟初去时一样,那只旅行袋鼓鼓囊囊的,很重,又把她的手臂拉长了。

那是一只蓝灰色的大号上海牌人造革旅行袋,很结实,估计拿它装生铁砣都没事。那时候许多出门的人都喜欢都用这种旅行袋,大概就是看中了它结实。除了旅行袋,李玖妍左肩上还挎了一只洗白了的黄书包(里面装了一套换洗用的内衣内裤和牙刷毛巾)。因为右手提的东西太重,需要用力,右肩势必要扛起来;而右肩扛起来,左肩则必然顺势溜下去,所以那只黄书包便也跟着从肩上溜下去了。李玖妍只好用臂弯挂住它,再把它拉上去,可它立马又溜下来了。提过重物的人都知道,如果一只手在提东西,另一只手也一定要相应地挓挲开来,否则便没有平衡感。我见过一个独臂男人提东西,虽然他另一条胳膊只剩了一小截,可就那么一小截也要挓挲开来,很可笑地挑起空袖子,让空袖子迎风飞舞。李玖妍虽然没有那么可笑,但也显得很别扭,因为要把书包背带按在溜着的左肩上,挓挲着的便只是一只肘拐子,猛一看还以为是一截残肢。

这一年国庆节,李玖妍又回家来了,走时又是那样:左手提旅行袋,右肩挎黄书包,大幅度地侧着身子,脖子往右斜伸,右腮帮子被压进了锁骨,大半个脑袋歪过了右肩。老鼠街很窄,她的身体歪得太厉害,脑袋都差点要顶到巷墙上。比脑袋离巷墙更近的是像残肢一样挓挲着的肘拐子,我在后面看着,担心她那只肘拐子会把巷墙戳出几个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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