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因为我的《写食主义》一书在四川一家出版社出版,我去了一趟成都,经朋友介绍,认识了二毛。在二毛开的“川东老家”,我目击了一条前所未见的“立鱼”。第一次见到立在盘子里的鱼,那种视觉上的冲击感,犹如在潜望镜里见到一枚MK50反潜鱼雷以50节航速迎头袭来。
这道菜,名叫三椒子鲢,鱼是乌江里的野生鲶鱼(又称乌江鱼,一种性情活泼、善跳跃的“肥水鱼”),重约一斤半左右。“三椒”者,野山椒、胡椒、花椒也。盘子里,鱼是呈S形立着的,跃如也。其做法是:先用“三椒”将鱼从里到外略腌,然后用浸过野山椒的泡菜水隔水蒸熟。吃起来麻辣带酸,鱼肉有弹性且十分入味。
当然这还是次要的,一条鱼不但可以让你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彻底改变了观感的同时,还更新了筷子作用在鱼身之上的传统动作和运动轨迹,不再是直接将鱼肉从平面上夹起,美食创意师从此改行当了雕塑家,获得了一种雕刻或题壁的感觉。当然,为一条鱼“翻身”的种种禁忌也就不复存在。
需要说明的是,在蒸的过程中,鱼是尚未被立起来的。“如用微波炉蒸,把鱼立起来应有最佳效果”, 二毛说。另外,鱼能在盘中站稳,下三路还是得有些机关。也就是说,并非所有的鱼都适宜站起来做“大写的鱼”,鲳鱼、带鱼或比目鱼,还是躺下的好。
千千万万条鱼倒下去,有一条鱼站了起来,这一站,从此扰乱了鱼在餐桌上的平铺直叙的传统叙事方式。而且,这条骇世惊俗的鱼,竟然是从川菜的一派血肉模糊之中跃起的!
蜀人烹鱼,一向是将鱼弄得不成鱼形之后再用水煮,虽然也有用高压锅蒸的,结果却往往不是有味无形,就是味形俱坏。让鱼站起来的那个川东人,江湖上人称二毛,是一个有苗族血统的诗人兼厨师。二毛的灵感得自于他的老家,即川湘交汇处的“边城”野食,所谓“烟水气”和“匪气”,就是取材上的生猛和烹饪上的不羁。
关于川西平原菜式(主流川菜)和川东菜式的区别,二毛以元人小令的风格写道:
川西菜,
平原、丘陵、风和日丽。
川东菜,
高山、流水、月黑风高。
一个诗人在厨房里所能想到和做到的无非也只有这些。不过一条觉悟了的鱼却可以告诉我们,鱼不一定非得躺着,诗人也不一定都要饿死。非但如此,还可以让自己和我们吃得更好,而川菜也可以更加灵动,在麻痹的酣畅中更多些高山流水的通透。
几年不见,二毛把他的菜馆开到了北京,取名“天下盐”,推出了天下盐菜谱《连环绘食画》,这菜谱是近年来中国食坛上少见的个性化菜谱。二毛以诗者、厨者、知味者三重身份,用连环绘画的形式将自己创意的菜品进行了诗化、拟人化和幽默化。古籍式的封面,连环画式的内页,配合二毛诗化的注解,确实有创意,够个性。
菜谱分为九部分,分别是传统之香、耳边响起的牛肉、天上有朵菜做的云、走在民间的小路上、温柔是汤、一生素炒、群众小吃、稻香麦香玉米香、在酒一方。
菜谱里还收录了黄珂、二毛的私房菜,如黄氏牛肉、二毛石锅鸡杂、王献之排骨等。且看黄氏牛肉这道菜的配文:
美食大家黄珂先生望京黄门宴上第一绝菜。将牛腩用盐、初恋、料酒码味,然后随姜、激情、香料下油锅炒至金黄加汤。先用十八岁的猛火后五十岁的欲火慢煨三小时。香辣中有爱的柔软,情的粘糯,恋的缠绵。
王献之排骨是二毛首创的“中国书法宴”中的菜品之一,配文如下:
大书法家王羲之的儿子王献之用笔瘦挺嶙峻外展如排骨。从笔架上取下排骨有挥毫之感。
在天下盐(北京东四十条南新仓店,明朝永乐年间皇帝的粮仓)用餐,不仅能品尝独特的美食和体验古代木结构建筑,而且可以一边点菜一边享受连环画菜谱带来的惊奇和愉悦。
这家伙从去年开始,又在报刊上开起了美食专栏,其文可谓妙趣横生,活色生香:
我一向认为美食是人间最持久的娱乐,需要志向相同的人来一起参与、分享才快乐,“吃独食”总是少了一份热闹做作料。所以,即使皇帝面前有200道精馔,我也不是很羡慕:他的胃口肯定没我好,因为我有一帮“同吃同德”的好友。在这帮好友面前,大家话不多,专心吃,用最合适的吃相吃,不必正襟危坐,不必担心失态;
吃东西是人类的本能,要吃得响才有快感;
好的美食家不应该“以价取菜”,即不以食材的价格高低来影响自己的判断。当一盘鸡毛菜和一盘海参放在一起的时候,忘掉价格,只相信自己的味觉;
在餐桌上搞政治、经济、人事甚至爱情,是中国餐桌上的特色;
在喝酒的男人看来,世界上有三种东西最下酒:花生米、美女和猜拳行令;
中国文人往往官运不济后才诗兴大发,文兴大发,然后又食兴大发;
有句民间俗语:好吃不如饺子,好看不如嫂子。说得真好。
说得真好。二毛确实是写字的人里面最会做菜的,做菜的人里面最会写字的。书快出版了,自己去买来看吧,过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