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对、反正和即便如此(8)

“慧婉……”

慧婉的眼眶似乎湿润了。随后,她像是突然爆发了一般,朝着渐渐靠近自己的善佑吼道:

“别过来!”

慧婉的态度顿时让身为男人的善佑觉得可怕。

“你到底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我们又为什么要交往?难道因为你是出版社的社长,而我是个连半句话都编不出来的二流小说家?或者一个是文学评论家,而另一个是作家的缘故?都不是的……现在你告诉我,究竟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究竟想要什么?”

慧婉仿佛受到惊吓一般,用尽全力大声喊道。善佑一言不发地看着,而后拿起上衣准备离开。慧婉的头发散乱着,但她并没有整理,只是呆呆地望着即将离去的善佑,眼泪顺着她的眼角肆意流淌起来。善佑转身看了看她,说道:

“本来并不想说的……我想我现在能理解庆桓了,理解他为什么要和你分手。”

善佑说罢把目光转向一边。这一天还是来了。慧婉离婚以后,两人开始交往,那时候文善佑毫无忌讳地说起了慧婉的前夫庆桓:

“我要是庆桓的话,绝不会那样对你。”

然而此刻在慧婉面前,善佑依然毫无忌讳,只不过这次他承认自己理解庆桓。慧婉的嘴角微微抽动着,她再也没有力气去反驳对方。头缓缓地倚靠在厨房的墙壁上,她的手垂了下来,手臂上依稀可见突起的静脉。善佑翘起嘴唇,仿佛要说些什么,可终究没有开口。

那以后,慧婉接连一个月都没有再见到他。他走的第二天,慧婉才把地上的玻璃碎片清扫干净。当她用抹布擦拭起墙上的红酒印迹时,身体却不禁轻轻颤抖起来。慧婉来回几次摩挲自己不由自主抽搐的嘴唇。现在,两人都不再年轻,慧婉再无法像对待那个前辈一样对待善佑,让他傻傻地淋雨等着自己了。

走出京惠的公寓,慧婉看了看表。而后,她等了一辆出租车。

“怎么说呢,你有些盲目。”

京惠率直的话音隐隐在慧婉耳边响起。

“我现在能理解庆桓了,理解他为什么要和你分手。”

善佑的声音紧随而至。

出租车很快便开动了,慧婉还没来得及告诉司机要去哪里。她正犹豫要不要回家,可车已经朝着会场所在的方向出发了。这一点也不奇怪,慧婉等的正是朝那个方向的车。片刻,她放松下来,靠在座位上对司机说道:

“请去仁寺洞。”

说不定善佑今天也会到场。由自己的出版社主办的颁奖典礼,作为社长怎么说也该露一露面。而倘若慧婉不愿参加,那借口倒是能找出许多来。前一天晚上,一个写小说的晚辈约她在会场见面,这的确是事实,但慧婉并不是为此才去的。

车驶出渐渐变暗的道路,沿着江边奔跑起来。慧婉仿佛像一个脖子出了故障的人偶,扭头怔怔地望着窗外,树木和车辆向着身后不断远去。不一会儿,身后一辆小轿车经过了慧婉身边,一对夫妇坐在车里,带着他们的两个男孩儿有说有笑。两个孩子应该五岁左右,都穿着小巧的镶黑边的紫色西装上衣,看样子像刚参加完晚宴,抑或是出门休假亦未可知。慧婉心想,他们幸福么?

京惠所在的公寓楼群沿着江边依次排开。从京惠家的阳台可以望见江面,阳台与卧室之间被安上了硕大的落地窗,窗沿挂着一排漂亮的灯,京惠几次都想和丈夫一起坐在阳台上喝茶。慧婉抬起头,发现家家的窗户里都透着各色灯光。她想起偶尔很晚到家,自己傻傻地站在走廊借着邻居家的灯光在包里找钥匙。那时候慧婉后悔上午出门前没有把灯开着,可这又有何用呢?京惠一直渴望和丈夫在开着灯的阳台上喝茶,可丈夫却有了别的女人,这与慧婉每天走进开着灯的空房间有何区别呢?

街边的树木依旧一棵接着一棵从身边远去。打开车窗,一股潮热的风立刻涌进车内,吹散了慧婉的头发。慧婉随即梳理了一下。

到底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慧婉突然想起那天对善佑大喊时的情景。分明是自己大声质问善佑,分明是自己把酒杯扔了过去,可真正有资格提问的却是善佑。倘若如此,回答的就该是慧婉。从他那里到底想得到什么呢?慧婉从他那里究竟想得到什么呢?……

慧婉的肩膀撕裂般地疼痛起来,她咬牙强忍着。她的脑海中浮现出英善的身影,黑暗中英善穿着宽松的病号服,干瘪得如同一粒核桃仁。

既然没有勇气去死,那不如勇敢地面对,平静地直面这一切,善佑也好,别人也罢。

慧婉坐在后排座椅上,肩膀深深地陷了下去。风把她的头发吹得缠绕在一起,如同在风中纠缠起舞的杨柳枝。江的另一头,城市的灯火连绵不断,恍然间她仿佛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年幼的慧婉与母亲走失,独自一人站在市中心的街道上,两旁耸立着鳞次栉比的楼群。日落时分,街边数以百计的杨柳枝条迎着风飘舞起来,发出“沙沙”的响声。大人们不断从她身边经过,汽车也朝着同一个方向行驶前进。年幼的慧婉抬起头,隐约看见街道远处黑漆漆的楼房,她并没有哭,却因为害怕,不停地转动着眼珠子。慧婉发现年幼的自己正站在阑珊的灯火下呆呆地望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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