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对、反正和即便如此(6)

“还没有……好几次都想去的……”

慧婉支支吾吾地回答。刚离婚的时候,她几乎每晚都难以入眠,依靠的完全是酒精的作用。那段时间,她真的想过要去一趟精神科。然而,对她来说,将自己的一切悉数告知对方是绝不可能的事情。这样的感受无异于扯下身体的最后一块遮羞布,因而不管对方是谁,慧婉都绝不会原谅他。

她仿佛才明白过来,英善为何把生病的事告诉京惠,而唯独不告诉自己。她们在这一问题上的看法是不一样的,或许前些日子和善佑提出分手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或许就是那样。可真的只有那样么?

“知道么,最近太太们都往医院的精神科跑。亏你还是个作家呢,连这个都不知道……其实我们都没有生病,要是这世上哪怕有一个人能静下心来侧耳倾听自己,我也好,英善也罢,就不用跑去那样的地方了。说到底,那些人只不过帮助我们开口罢了,然后再想方设法让我们把心事都说出来,剩下的也只是倾听而已。天下间居然有这般轻松赚钱的职业,靠的仅仅是听人说说话……总之,刚开始的确觉得心情畅快不少。偶尔医生还开些安定情绪的药,吃完觉得整个人都平静了。可某一天当我推开会诊室的门,发现医生依然对我笑脸相迎,甚至客气地招呼我‘请进’,那时我就发誓再也不到这个地方来了。因为那个人从头至尾哪怕一刻都没有停止过微笑。可他也有妻子啊,他究竟是如何做到每天都面带笑容的呢?难道他们之间从不争吵么?即使孩子生病也不会焦虑?怎么看都觉得那样的人虚伪,我再也不愿对着那样的虚伪之徒说话了……也再不想听到恋父情结之类俗套的话题。即使他并不虚伪,也的的确确活得很幸福,那我也没有必要再和他谈话了。幸福的人怎么会理解他人的悲伤和忧虑呢?没有什么比付钱聊天更可悲的了,英善恐怕也是那样想的。”

慧婉怔怔地看着京惠。她想,倘若这便是生活的全部,那也未免太过悲哀了。两个人的目光短暂地交汇在一起。片刻,京惠羞涩地笑了。

“你可别装作很感动。”

接着,她又矫情地一笑,继续说道:

“说真的,别那么容易被人感动,这是你的弱点。结婚前,你不就被丈夫感动得一塌糊涂么?唉,总那样会受伤的。”

慧婉的双肩微微一颤。趁京惠尚未注意到自己的动作,她拿起叉子,迅速地叉起一块切好的乳白色果肉。

“对了,吃完晚饭再走吧。反正孩子她爸会晚点回来。”

京惠的语气又一次变得轻松起来。然而,当她说到“反正”的时候,声音中却透露出一丝颤抖。

“不了,已经有约了。”

“约会么?”

慧婉一说完有约,京惠立刻眯起了眼问道。

“让你失望了,不是什么约会,是要去见一些评论家。”

“别可怜兮兮大晚上一个人睡了,干脆找人谈谈恋爱。我要是跑去谈情说爱,也许会被人说成是不忠于婚姻,可你完全没有后顾之忧嘛。”

两人对视一笑。不一会儿,慧婉发现客厅里放着一幅京惠的全家福。照片里,三个人站在颇具抽象风格的背景画前微笑着。一侧站着京惠矮小而发福的丈夫,中间是她的女儿,而京惠自己则穿着一件颜色艳丽的连衣裙。慧婉蓦地想起自己曾经也站在类似的帷幕前照过全家福。帷幕金黄色的背景上印有黑色的花纹,色彩仿佛水彩画一般洇染开来,人物的轮廓和颜色尤为凸显。但在慧婉看来,这幅经常被用于照相馆的背景,却如同一片广阔无垠的沙漠。三个人呆呆地站在这片沙漠中无可奈何地笑着。他们被弃于沙土飞扬、寸草不生的沙漠之中,无可奈何地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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