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街上只有格雷夫森旅馆是另外一栋砖造的建筑物,大小和外婆的房子差不多。事实上,外婆的房子常被游客误以为是格雷夫森旅馆,镇上的人通常在游客问路时回答:“过了学院之后,左前方那栋砖造的大宅就是了。”
我外婆很生气,自己的房子被误认为旅馆,她一点也不开心。“这里‘不是’旅馆,”她会告诉那些迷路且一脸茫然的游客,他们原本期待会有年轻人出面招呼,帮他们拿行李。“这儿是我的家,”外婆郑重地宣布,“那家旅馆还要往前走,”她说着,一边随意比划着方向。“再往前走。”和新罕布什尔州其他指示方向的说法相比,这算是很明确的。在新罕布什尔州,我们不大喜欢帮人指路--我们认为,如果你不知道你要去哪里,你根本就不属于那里。但是在加拿大,我们很自在地指引方向--问要上哪儿都可以,任何人问也都行。
在我们那栋联邦时代建筑的大宅里,有一条神秘的通道--那书柜其实是一扇门,门内的阶梯通往一处泥土地的地下室,但是和煤炭炉的地下室并不相通。换句话说,书柜是一道门,门内通向一处什么事也不曾发生的地方--纯粹是藏身之用;但是要躲什么呢?我很纳闷。我们的屋子里有一条哪儿都不通的秘密地道,真让我百思不解。这倒也让我幻想究竟是什么有威胁性的东西会让人害怕得躲进地道里--我始终无法释怀。
有一次,我带着欧文·米尼进入地道,还存心让他在里面迷路,四周黑漆漆的,我还故意吓他;我也吓过其他朋友,当然捉弄欧文·米尼比起其他人来得更有趣。全因为他的声音,他的破锣嗓音衬托出他与众不同的恐惧。我偷偷模仿欧文·米尼的声音已经三十多年了,那样的声音总是让我难以想象自己竟然可以写出关于欧文的事,因为他的声音实在无法以白纸黑字叙述。而我也不敢想象,我能以口述的方式来阐述欧文的历史,一想到要当众模仿他的声音,实在令我很尴尬。一直到了三十多年后,我才有勇气在陌生人面前模仿欧文的声音。
我外婆简直无法忍受欧文说话的声音,欧文回家之后,外婆指责我不该在地道里欺负欧文。她说:“我不想听你向我形容--永远不想,你究竟怎么捉弄那可怜的男孩,把他的声音吓成那样;要是你下次再这么对付他,请你用手捂住他的嘴巴,”外婆又问:“你看过老鼠被捕鼠器夹住吗?我是说被夹住--小小的脖子被夹断--根本就死掉了,”外婆接着又说:“那男孩的声音--他的声音可以让老鼠起死回生!”
现在我突然想起,欧文的声音就是能让被杀死的老鼠复活的声音--而且要来复仇。
我不是故意把外婆形容成冷漠无情的人。她有一个来自爱德华王子岛、名叫莉狄亚的女佣,在我们家做饭打扫很多很多年了。当莉狄亚得了癌症右腿截肢时,外婆又另外雇了两个女佣--其中一个照顾莉狄亚。莉狄亚再也不用工作了;她有自己的房间,在宽大的屋子里她有自己偏好的轮椅行走路径,她成了完全需要别人服侍的病人。有一天,外婆突然想象自己可能变成像照顾莉狄亚的女佣。来家里的送货员和客人经常误认莉狄亚是我的外婆,因为坐在轮椅上的莉狄亚看上去很有威严,而且她和外婆的岁数相当;每天下午她都和外婆一起享用下午茶,和外婆的桥牌社友一起玩牌--那些都是莉狄亚曾经端茶服侍过的女客人。在莉狄亚过世之前,就连玛莎阿姨也误把莉狄亚看成我外婆。然而,面对不同的送货员和客人,莉狄亚总是借用外婆特有的愤慨口气对他们说:“我不是惠尔莱特太太,我是惠尔莱特太太以前的女佣。”像极了外婆声明她的房子并非格雷夫森旅馆的口吻。
所以我的外婆并不是没有人情味。如果她穿着小礼服在玫瑰园里工作,那就表示她不会再穿那些衣服参加宴会了。即使在玫瑰园,她也不希望自己穿得太随便。若是在玫瑰园工捉弄脏了衣服,她会将衣服丢弃。我母亲建议她或许可以把衣服送去清洗,可是外婆却反问:“什么?难道要让清洁工奇怪我到底做了什么把衣服弄得那么脏吗?”
我从外婆那儿学会了逻辑是相关的。
但是这个故事真的是关于欧文·米尼的,关于我如何从他的声音中找到我自己。他那卡通般的声音,带给我强烈的印象远超过外婆傲慢的智慧。
外婆的记忆力慢慢退化。和大多数的老人一样,她牢牢地记着自己的童年往事,却弄不清楚她的孩子、她的孙子或曾孙子的事情。越是最近发生的事,她越记不得。不久前她对我说:“我记得你小时候的样子,但是我现在看着你,却不知道你到底是谁。”我告诉她,我对自己偶尔也有相同的感觉。说到记忆力,有一次聊天时我问她是否记得小欧文·米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