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节:空屋(2)

我也得了,空屋与游魂的密谈,预先潜入别人的生命书册里,留下一段不可解的错文。当新的家庭迁入,我遥遥站在自家阳台,看他们擦拭玻璃、拍打方块毯……那段错文在阳光中

变成金字银句,互相追逐、敲击,发出炫丽的光芒,反过来抚

慰散步人的内心。

其中一栋楼房,出了暧昧的意外。

有一回黄昏,信步走入装潢中的房子,四周阒寂无声,新铺的大理石地砖回应我的跫音。工程已到最后阶段,约需三个工作天的细部修饰,这房子便活了。我似乎感染一个梦境即将完成的喜悦,一路从客厅、厨房、主卧室、书房……细细勘察,甚至自作多情地构思,什么款式的家具最能衬托室内的优雅,什么树最能营造浪漫且宁谧的夜,什么画足以在象牙白的墙壁,悬出一块活泼的狂野?也一番心算,核出多少费用最能符合实惠、舒适的要求。若不是我过于沉迷,便是这幢面目已凿的空屋有满腹心事要与我商量。拾阶而上,发觉主卧室的花朵壁纸太俗丽、天花线板的蓝色调太沉,夫妻长久居住,恐有一股无形的压迫感,若再搬入大型廉价衣橱、双人床、梳妆台,五花八门分割视觉空间,难逃精神错乱了。除非,他们别出心裁,订做一套与线板同色系而稍浅的烟波蓝床组,铺上银鼠灰地毯,则天空与地面呼应、对流,如躺卧在自己的蓝色海洋数算玫瑰花园了。空屋似乎满意。待巡到三楼后阳台的地面排水孔,我几乎已是屋主,抱怨泥水匠未将水泥清除干净,堵住水孔,地砖的铺设也没考虑水流弧度,往后台风季节,定会漫漶入室。正在寻思,忽然一阵野风将门吹上,被反锁了。我甫清醒自己流落在别人屋中,前后左右皆无逃生之路,只有往

下跳一途了。

就算呐喊,不会有人听到。奇怪的是,并不感到恐惧,我静着,看远处半坡的五节芒花,似动非动,三两声狗吠,七八只秋雀。坐在地上,摸摸口袋:一串自家的钥匙,而已。那么,真是一个神不知鬼不觉的人了,被遗忘在杳无人迹的角落,死了又活,活了又死,漫长地等待着。

这样的情境愈来愈熟悉,仿佛曾经遭遇过,我孤单地隐身在荒漠,睁眼,发觉荒漠不知何时变成陌生的后阳台,唯一的门锁了。忽然听到屋内有人上楼、开灯、交谈、商量自家的小小欢乐与苦恼,以柔软的语言相互安慰,终于一起下楼,布置家庭晚餐。他们不曾发觉我被锁在荒凉的一隅,我亦无法敲门求救,张扬一个不速之客的行踪。不知怎么来的,也不知怎么去,但所有的意外故事都必须借一个独自开锁脱逃的人才得以保持情节的隐密与完整。

我陷溺在蜘蛛网般的想象中,寻思身在何处。黄昏风轻轻吹拂,对面山坡有一棵瘦高的木瓜树,招摇地露出丰硕的乳瓜,像窃笑的邻家媳妇。因此记起自己贪玩,在散步途中出了尴尬意外。身上除了一串可笑的钥匙,手无寸铁。黄昏即将冥落,再不设法,恐怕餐风露宿了。

锁,当然不是绝路。在世事中挣脱数回合了,深谙锁的定理,想逃的自有生路,不想脱身的,锁更加锁。我不愿冒险从三楼跳下,这栋空屋还不值得做这种牺牲,唯一剩下的铝门

窗;搬开架在窗边的废木块、木材,窗的耳扣也反锁着。这激怒了我,干脆脱鞋、去衣、卷起两袖,只剩上头气窗的机会了。还好没锁上,但我庞大的身躯如何钻入又高又狭小的正方框?只能凭功夫。不知哪来的身手,将自己在高空中打横,慢慢像蛇一样滑入内壁,纵身一跳,回到屋里。我非常小人地踹那扇门一脚,开门,重新架好木头,拎起外衣、拖鞋,关门,一切不曾发生。

开了灯,仍是空无一人的房间。昏黄的灯光照着榉木地板上的灰沙以及我身上的尘埃,不可置信刚刚那阵锁人风从何而来?

沿楼梯而下,二楼主卧室闻不出闺房气息(虽然,强烈感到有人依照我所修订的设计布置了这间房,在我被锁的时间里,过起他们的日子。)。对门的孩子房,也听不到诵读课文的童音。我一间间地开灯、关灯,的确空空荡荡。踅到楼下,便是客厅与厨房了。我在偌大的客厅寻索,希望找到沙发的位置,容我这外人坐下来喝一口水,再走;却只看到工人扔弃的汽水瓶、揉绉的烟包、槟榔袋及一滩污黑的血印。的确是空屋,沉睡在那张未竣工的装潢蓝图里。

临走前,不由自主往厨房回眸,仿佛有一张热腾腾的餐桌,围坐着欢愉的一家,他们温和地看着我,以善意的驱逐眼神。

深秋与初冬在五节芒的仪队中交接,签署今年的第一个寒

流,也移交一方幽冥的白玉玺。我必定误入它们铃印之处,才提早经历我今生的迷宫。

一九九一年元月台湾《人间》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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