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要命的是,它居然喜欢叼鞋。从建筑工地叼走一只球鞋,丢在半路上,害人家跛着脚找鞋,是不是像儿童成长过程必须经过窃取、说谎阶段,还是回溯到蛮荒时期,犬与人未分胜负时的敌对意识,这我不得而知。如果一只鞋象征一个人,
则恰恰俘虏的人足够关满一座集中营。说也奇怪,它非常男性沙文主义,只叼男人的鞋,女人足下的高跟鞋、凉鞋,它很少动它(除非这人非常男性化,或者意识形态偏向拥护大男人主义的!)。于是,我常常做这样的事,当来访的男性朋友起身告辞,而我恭敬地感谢他的来访,打开大门,发现只剩一只鞋,遂非常机警地提醒他因路途遥远最好先上个盥洗室,立刻奔出门,亡命似的搜索山庄的每一条路,终于拣到一只沾满泥沙的鞋儿,又逃难似的奔回门前,发现拣的是球鞋而朋友的应该是很高尚的皮鞋。我这辈子从没这么狼狈地学会分辨男人的鞋,还要在他上完厕所之前擦干净,若无其事地送走他:"有空再来玩啊!最好光脚来!"后一句话说给自己听。
像我这样保持"男女授受不亲"传统的,居然也有那么一天替男人拾鞋、擦鞋、摆鞋,还伺候他穿鞋。我恨不得剁掉自己的手,当然,剁手之前先剁恰恰,如果可能的话!
但它没事儿一样,天真无邪地舐着那身杂毛,亲腻腻地吠几声。我渐渐从它叼鞋的癖好发现它是一只严重右倾的狗。
水落石出的一刻来了。某日黄昏,一位蹓狗的女人喊她的宠物:"丫头!来!"我们不禁眼睛一亮,请教这条俊犬的年龄、来历,她非常得意地炫耀丫头具有很名贵的血统。我们都不敢搭腔,虽然很希望能够炫耀恰恰也是同种名犬,可是我们心里明白,它绝对不是,凭它那副贼头贼脑的衰模样,跟人家丫头怎么搭!
"我早就觉得不是!"我们互相揭疤,以洗脱当初过度兴奋与恰恰亲热的记忆。
有天深夜,我灯下写稿,忽然听到扒地的声音,不免持械巡视各楼以防宵小。那声音好像在一楼客厅,我躲在楼梯口探头,没半个鬼影,肯定是从院子传来的,猛地开门,赫然看到恰恰蜷缩在我的三双拖鞋之间睡觉。我很感动地叫它,摸摸头,并且告诉它其中一双旧鞋可以赠送,作为它自动看门的谢礼。
它居然没叼。问题来了,难道它真用大男人眼光看不起我?
一九八九年十一月台湾《中时晚报》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