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的脸像石块铸出来的,喜怒哀乐看不真;老婆的是泥巴捏的,跟她贩卖的罐头饮料一样解渴,石砌老屋虽是大白天也黑得很,那股凉像从冰窖冒出来的。门庭上晒各色药草,几盆东倒西歪的昙花丛底下小鸡磨它的尖喙。"要不要买土鸡?要买现在捉给你,不买,要锁门下山了。"两老掩了门,再用扁担打横算是锁了。说是下山担瓦斯桶、挑罐头饮料。这样的日子过了六七十年,也没什么不能过的,想想我这都市里的娇客,未免过分依赖不可依赖的繁华了。
"花可以摘,枝不可以折,皇帝殿走两步就到了。"老婆子临走这么说。我的贪心还得了,满满拘了一袋子木樨,说是走两步就入殿,其实花了半个时辰还没看见殿门。
山脊梁也半骑半爬过了,大悬崖也擦皮绽肉上了,眼看是山的最高点,除了鹰在山坳回旋,大头茶花纷纷坠地,我可是揉碎了眼也没瞧见皇帝的什么殿!看看这山的走势,明明是条瘦狠了的困龙,要有皇帝登基,恐怕早也夭了。我索性摊在石崖上睡大字觉,想象归想象,眼前归眼前,若一觉醒来,皇帝的殿还没盖好,随手把夏天撵走,回去收我那平民百姓的棉被
铺盖。
"聪明的人,总是依赖着不可依赖的繁华!"又回到老婆子家门,我这口气叹了。两老尚未归家,他们取笑了六七十年的上殿故事,今儿个大概又数说一回吧!
等我又站在屋顶阳台,西方的绚霞红到山脖子根,棉被酥了,枕头发胀了,就等我这块肉排裹进去当馅儿。对面楼顶晾晒的衣衫,纸片儿一样飞着,恐怕秋天已经登基了。
用不着巴望皇帝赏什么饭吃,我裹入棉被里,管它怎么改朝换代。
一九八九年十月台湾《中时晚报》副刊